“嗡——嗡——”
李辰星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搁下恰好看完的棋谱,边活动着肩颈、边拿起手机查看。
“啧。”
老李皱起鼻子,面上的疲惫变成了“懒得搭理”这种表示无语的情绪。
“嘿。”
他对着周围“四带二”几人小声招呼一句,接着打出“跟上来”的手势,示意他们四个暂停一下、随他到走廊去。
大伙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但还是纷纷放下手头的内容,起身走出训练室。
“说吧,怎么了,突然把我们叫出来。”走廊没有屋内那么暖和,魏薇将手探向暖气片旁,顺势靠在窗台上。
窗外灰蒙蒙的,这一年最后一个下午的天并没有放晴。
现在本该是张维教练口中所说的假期时间,但午休时陈思依和魏薇合计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去练一会儿棋。到了训练室以后才发现两支预备队的大部分成员也和她们抱着同样的想法,全部很有默契地过来加练、为即将到来的预选赛做准备。
李辰星嘴角一翘,回了句“瞅瞅群聊”后也不多加解释,只抱臂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除了不随身携带电话的王飞弈,其余三人摁亮屏幕:
“[1条]毕安:[图片]”
这是发了一张什么图?
点进去一看——
好家伙。
毕安这是发了一张满汉全席的照片么?
再仔细瞧瞧,这小子上传的其实是背对着一整桌丰盛饭菜的自拍,桌边似乎还有他的家人们。毕安本人在照片右下角露出来小半个脑袋,神色里是罕见的调皮,与他平日表面上的古典沉稳气质相去甚远。让人不禁联想到小学常见的那种拿着一根棒棒糖、故意伸到别人眼前晃悠的、讨打的同桌。
今天是他父亲难得回家过节的日子,饭菜自然丰盛得很。
“毕安这个人忒不仗义!!过个元旦整得像吃年夜饭一样!!”
陈思依怒气冲冲,果断关掉手机,眼前却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照片内的菜肴。
那鱼,那肘子,那…
可恶!口水要下来了!
说完以后半天没人接茬,小姑娘向旁边看去——
王飞弈从兜里掏出一包猫耳朵,“咔哧”一口狠狠咬下,也不知道他这是把那块猫耳朵想象成了肘子还是…
而魏薇和薛子浩的手指在屏幕上方翻飞、已经出了残影。他们正在群内高强度对线,强烈谴责毕安这种公然违反了“四带二”群内和平公约的挑衅行径,哪里还顾及得上说话。
在毕安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要我把坏心情甩得够快坏心情就不是我的”的李辰星:这我熟)、然后在群内轻飘飘回复了一句“没事,都不用生气,我已经替你们五个吃完了”以后,大家的一腔愤慨瞬间被浇灭。
心累了,爱咋咋地。
“话说我刚和昊子视频完。”毕安知道再逗下去,这群小馋猫肯定会气得挠人,于是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魏薇看向众人,问道:
“啊,最近训练太忙了。你们有人问过隋昊现在伤势如何了么?”
李辰星摇摇头,“我这阵子也忘联系他了。不过刚到E省那几天的时候,他跟我说自己恢复得很不错。”
“那就好。”
陈思依拍拍胸口,在聊天对话框中编辑:
“昊子现在怎么样啊?”
毕安回答:
“挺好的,说是已经恢复八成了。不过毕竟受伤的是脚踝韧带,所以还得谨慎些为妙。”
“那他的状态呢?”
“跃跃欲试的,恨不得下一秒就归队训练。不过…”毕安敲下这一行字时,指尖顿了顿。稍加思考,他继续写道:
“不过多少能感觉到他有点焦虑。”
小棋手们这边看到消息后,互相交流起来。
魏薇点点头,“能理解。毕竟他受伤前的状态正是火热,现在肯定急着恢复水平。”
“没事,那可是隋昊,他说过自己要当全国第一呢。他绝对能找回伤前的水准。”陈思依回想起两个月前隋昊的豪言壮志。
“不过恢复总归需要个过程,”李辰星语气冷静,“希望他自己别太着急就好。”
小飞弈投来认同的眼神。
薛子浩用力一拍自家室友的肩膀,“放心吧。人家有专业的护理团队和教练,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嗯,你说得对。”李辰星注视着窗外的景色,低低说道。
……
和毕安闲聊完几句以后,“四带二”往回走去。刚一进门,就看到何兵教练和E省预备队的彭教练站在训练室内的白板旁,二人脸上皆是平日严肃训练中见不到的活泼。
何教练率先开口:
“哟,辰星你们也在呢。虽然是假期,结果你们这群小孩全跑来练棋了,让好好休息两天也不听。”
何兵环视教室内几乎全员到齐的盛况,笑着继续说:
“不过正好,也省的我挨个寝室敲门通知了…”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在话中停顿一会,吊起所有小棋手们的胃口。
“我和彭教练刚去采购完。今天天黑以后——”
何兵把话音拉得老长。
“放烟花去。”
-
陈思依被魏薇推搡着裹上帽子手套羽绒服,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就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大部队冲到室外了。
当何教练宣布完烟花的事以后,屋内两个队伍所有棋手的反应该怎么形容呢…
群魔乱舞。全员返祖。
像是捅了猴子窝,一时间,猴儿们对唱起山歌、对翻起跟斗。
其中几位一蹦八尺高,简直足够隋昊把他们推荐到隔壁跳高队。
在成年累月的枯燥训练中,偶尔趁着过节,基地里能有放烟花这么有意思的事,搁谁谁不激动?
这下子可再也没有棋手能坐得住了。薛子浩和旁边的易贺阳一商量,带头提出个建议:
“反正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要不…想去打雪仗的跟我们一起下楼?”
猴王归位。一呼百应。
……
世人对棋士们有一种天然的印象,觉得他们合该是安静内敛、风度翩翩、一招一式、尽显风范的。
因此,大家刚到室外时都多少有些偶像包袱:
来自南方的“小苗队”成员大多没见过这么厚的积雪。
即便已经来E省待了十几天,他们也不过是趁短暂的休闲时间下楼拍拍照片、堆堆雪人。所以小棋手们此时踩在没过脚踝的松软雪堆里,都恨不得想要躺在雪地上放肆打几个滚,不过碍于面子,还是把这个想法忍了下来。
放眼望去,两队所有出来玩的人都保持着往日在棋盘前的拘谨,俱是一副友好而平和的模样——
男生彼此之间象征性地扔了几个雪球,瞄准的也都是胳膊大腿这种没什么威胁性的地方;
姑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团了几个小小的雪球,拼出迷你雪人的雏形;
陈思依不知从哪寻来一根小树枝,蹲在地上,在积雪表面写写画画;
年纪稍长一些的几位棋手干脆站在人群边缘,一面笑眯眯地看向比自己小几岁的后辈们,一面揣着兜聊起天。
像是着法含蓄的封闭开局一样,整个场面和睦而温馨,直到…
“喂——”
由远及近的呼喊声像是开局阶段的最后一步棋,预示着风起云涌的中局将至。
来人正是和薛子浩一起提议打雪仗的易贺阳。
“你们一个个都干哈呢?不是说要打雪仗么?”易贺阳从寝室楼一路趟雪小跑过来,站定后撑着膝盖喘粗气。
“这不在打么。”薛子浩抖掉袖子上的雪,注意到对方手上的东西,“阳哥,你刚才说要回寝室拿个东西,结果就是拿来一个…盆?”
易贺阳手中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绿色水盆。
“没错,就是个盆。”
站在薛子浩对面的E省男生提问:
“用来干什么的啊?”
“教学道具。”
“教学道具?难道你要教我们怎么舀一盆雪来洗脸么?”
“差不多吧…”
易贺阳蹲下,漫不经心地将水盆用雪填满,接着他慢悠悠说道:
“但是洗的不是我的脸。”
话音尚未落地,说时迟,那时快,整整一盆雪被泼到了这位E省预备队男生的脸上,连带着他身边的三个队友也遭了殃。
“哈哈哈!你们几个在E省也待挺久了,怎么打雪仗这事还得我这个两年没回东北的人来教你们啊!”易贺阳看见对面几位满脸狼狈的样子,边朗声大笑、边弯腰继续填充“弹药”。
十几天的相处下来,两队队员们彼此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其中这一伙男生更是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可是,E省这几位谁也没有想到,易贺阳这人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亲兄弟了,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他们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抹去原本覆在之上的假面,露出仿佛要吃小孩一般的狰狞笑容。
“感谢易老师赐教。”几人对了个眼神,两个去抢水盆,两个快速蹲下团雪球,“不过,在我们的主场最好不要那么嚣张哦。”
而这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苗队”队员也不甘示弱,迅速加入战场。小棋手们格外卖力,想要在雪仗中夺回两次团队赛输掉的尊严与荣耀。
战场逐渐扩大,女生们循着声音过来,兴奋地成为参战的一份子。
“陈思依!魏薇!你们两个看清楚了!往对面扔!对面!”被自家队友砸了好几次的薛子浩忍不住大声指控两个姑娘的内奸行为。
原本作成熟状站在一旁、无心与小朋友们玩闹的略年长的E省棋手们被莫名其妙砸到以后,扣上帽子开始冲锋陷阵。
“你们这群小鬼可要当心了!我当年可是打雪仗的神!”
这时,王飞弈一个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
世界静了一瞬。
所有人,不论是对方队伍的对手,还是己方队伍的队友,全部停下手头的动作,扭头向他投来目光。
“啪。”
唯独有一个摆脱不了重力束缚的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不识趣地在这个时间点砸下来。
碎雪四溅。
小飞弈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狼群的羊,眼睁睁看到隐匿于草丛中的捕食者们在瞬息之间亮出尖利的爪,眼中闪烁诡异的光。
下一秒,局势陡然变化。
原本互相扔雪球的对立双方团结到一处,共同奸笑着围上来。有的按住小飞弈阻止他起身,有的呵他的痒,有的往他脖领里塞雪…
“原来,雪仗是这么打的啊。”
放弃挣扎的小飞弈发出南方人的慨叹。
然后,他消失了。
像雪消失在雪中。
自此,团队战升级成为个人战,双方对垒升级成为“百团大战”。
……
“来咯,孩子…们?咦,孩子们呢?”
暮色降临,何兵带着各位教练员从楼内走出,每人手中抱着一个大袋子到操场上来找自家小棋手。然而,他们却没在视线范围内看到人影。
“不是说出来打雪仗了么?”何教练放下烟花盒,伸手就要从兜里拿手机联系队员。
杨秋竹副教练拍了拍何兵,指向操场中心一处。
“看那里!”
顺着看过去,一个绿色的盆突兀地倒插在雪堆中。
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人。
“……”
何兵教练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在寒风中撸起袖子、三步并两步冲过去,看准躺在其中气喘吁吁的薛子浩,薅着脖领子就给人拽了起来,同时对旁边大吼:
“全都给我立刻起来!”
“如果生病了的话一个也别想去参加比赛!”
-
大家被赶回宿舍冲热水澡、换干净衣服。
六点整,所有人重新在食堂集合,一人领到一杯奶茶,边吃零食边挨了一通训,然后才屁颠屁颠地跟着教练组再次来到楼下。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白日的云也在傍晚散去,露出一轮明月。
有些人拿着仙女棒跑来跑去,有些人双手抱着热乎乎的奶茶站在灯下,有些人扑掉座椅上的积雪坐在一旁。
蹲在操场另一端、背朝众人的何兵教练猛地起身,转头朝大家跑来。
所有人便屏息凝神,凝望着远处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小光点。
下个瞬间。
“咻——”
伴随着升起的烟雾,烟花直直向上窜出,留下一条拖着小火星的痕迹。
“砰——”
夜空中绽放出第一朵银色的花。
“哗——”
烟花的尖端再次盛放。像是掉落了一把金色的珠子,珠子落在纯黑的玉盘中——
“噼噼啪啪——”
“哇!!”
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声音被接踵而至的焰火声淹没。
“新年快乐——”
不知是谁在喧嚣中这样高声喊了一句,为眼前的景色赋予了名为“期待”的意义。
干燥的冷空气像一根小小的羽毛,搔得人鼻腔发痒。但是小棋手们还是争相深吸一口气,较劲似地扯着嗓子喊起来:
“我要进国家队!”
“砰——”
紫色的烟花炸开。
“期末考试英语及格!”
“砰——”
金黄色。
“我想放假去旅游!”
“砰——”
砖红色。
“让妈妈同意我养狗吧!”
“砰——”
苹果绿色。
薛子浩放下燃尽的烟花棒,双手做喇叭状。
“我要下出全世界最好的棋!”
然后他用肘怼了怼两边的人,“老李,飞弈,快许愿啊!”
“不要,那也太傻了。”小飞弈嫌弃地摇了摇头。
于是,薛猴再次喊:
“王飞弈说他想要变傻!”
他捧腹大笑,被气急败坏的飞弈直接一个飞踢踹到。
“我要薛子浩新的一年变成傻子!”小王对着天空诚心祈愿。
李辰星本来笑着摇头要拒绝,想到了什么以后,将右手围在口边。
“希望隋昊…不对,不只隋昊,希望全天下的运动员都不受伤痛折磨!”
魏薇从长椅上起身,朝前迈出一步,认真喊出:
“我要登上世界赛!”
“该你了,思依。”魏薇美人回头打量灯下的陈思依。
只见小姑娘仰头,专注地望向烟花所在的那片天空。
她的瞳中映出漫天的色彩,瑰丽而绚烂,就像是对准了三个月后的春天的万花筒。
女孩起身,放下那杯冒着白气的奶茶。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烟火,一字一句喊出:
“我希望…”
“砰——”
最后一发烟花绽放,比之前的还要响、还要夺目,将整片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绽放后的拖尾缓缓下垂,像是春风中轻轻摇曳的金色柳枝。
然后,一切的一切化作一捧被撒下的星子,在静谧中徐徐落下。
“下雪了。”
是星子不甘就这样消散在月光中,遂扮成雪的模样飘到大家身边,融于眉梢、指尖、还有冒着热气的奶茶杯内。
“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那边声音太大没听见。”
“你猜~”
-
在陈思依第三次翻身、魏薇问“你是不是也睡不着”后,两人一拍即合,穿上外套到楼下溜达。
“想什么呢?”魏薇美人注意到自家室友走路时发呆。
“我在想前两天补习英语的时候,我总是记不住‘piece’这个词还能用来表示‘棋子’。因为一提到这个词,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各种片状的东西,比如一片雪花,总觉得和棋子搭不上边。”
根据世少赛随队韦教练的反馈,何兵为全队增加了每天练习英语的任务,提前给未来的国际赛事做准备。
“嗯,所以?”
“所以,今天我用联想的办法把这个词给记住了。”
“怎么说?”
“我们总是不自觉将‘雪’看成是一个整体,比如一片雪地、一场暴雪,里面的每一片雪花似乎都与旁边的那一片没有什么两样。”
思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继续讲道:
“但其实你看,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故事与轨迹。”
“这一点和棋子一样呢。”
“我们俯瞰棋盘,会把所有棋子放在一起来思考,于是他们共同组成了‘局面’。”
“但是,当我弯下腰、从棋子的视角观察棋盘的时候,就会明显察觉到每一个棋子的移动路径都是独立的。它们立在格子间、互为独立的个体,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不过他们的轨迹虽然不会完全重叠,却会彼此缠绕…”
陈思依低头。
脚边在灯光照耀下的雪粒映射出钻石般晶莹的光。
“…于是就像雪花一样,共同组成这座雪城无价的宝藏。”
“和人也一样呢。”魏薇轻声说。
两人向前走着,每一步踩下去时,脚底的雪都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月色叠着雪色。
将洒下来的昏黄灯光中合成柔和的鹅黄色。
墙角旁埋着一辆自行车。
远处飘来红烧肉的香气,许是哪家的跨年饭刚开始。
一朵雪花轻轻飘到陈思依的唇角。
小小的凉意在肌肤上悄然绽开,又悄然消逝。
“薇薇。”
“怎么了?”
“刚才有一片雪花偷偷吻了我。”
“或许那片雪花就只是为你而来的。”
“为我…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
“明年冬天再来吧。”
“嗯,再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从不想来到想再来。陈思依:真香。真香定律永不过时。
-打雪仗废物在此!回想起我被沈阳姐妹脸朝下按在雪地里的恐怖经历。
-很好!第二课题结束!“四带二”的好日子到头了!很好!【同款吃小孩狞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