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穆府的马车上。
宋淮璟真的很嫌弃穆云铮的马车，看起来简陋极了。
一个人坐着都够呛的慌。
不像他自己的车轿，马儿是他祖父生前从边疆带回来的千里良驹，里面也十分宽敞，三五成年男子一起坐在里面都还能在小摆案上喝茶饮酒，熏的是东京城最出名的调香阁所调制的沉光香。
又环视了一圈穆云铮的穷酸马车。
突然好想念他的马车。
就算当鬼，他也想当世间第一舒服的鬼。
“宋淮璟。”穆云铮突然开口。
“做甚？”他飘在拥挤的马车里面没好气的说道。
“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穆云铮还是那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对与成为鬼的宋淮璟并不害怕，也不惊讶，更不欣喜。
他只是像一个公事公办的人一样，说他该投胎，然后超度他，超度未成功就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死人就该安息，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世间。
生前他和穆云铮互相讨厌，互相看不惯。
他觉得穆云铮冷血无情，迂腐古板。
穆云铮认为他骄纵跋扈，不学无术。
死后穆云铮肯定认为，终于清静了。
结果世子殿下死后也不安分，做鬼也不放过他。
可是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为何死都死了，还要被迫当一只鬼。
当鬼就算了，还要被迫在穆云铮身边。
“我说我也不知，你信吗？”
他确实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为何的话，早就溜之大吉了。
穆云铮看着身体透明的宋淮璟，半张脸隐在马车并不明亮的光下，看不清神情。
“你不该在此处。”
“穆云铮，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宋淮璟平静的说道，“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你房内，我也不知如何离开这里。”
他看向穆云铮隐在暗处的眼睛，语气有些烦闷的又说：“本世子甚至不能离开你太远。”
“方才我也不想跟着你走，但一段距离之后，我却被突然的力量引到你身边。”
“为何？”穆云铮平静的语气似乎也有了一点别样的情绪在里面。
宋淮璟白了一眼穆云铮，觉得穆云铮是不是脑子又不太好使了，他无语的说道：“若是我知道缘由，我早走了，何苦跟你一起回穆府。”
“……”
“穆云铮，虽然本世子真的很讨厌你，但我已经死了，现在就是只孤魂野鬼，又只有你看得见我，我还不能离你太远。”他认命的说道，“国师都不能超度我，我现在能待的就只有你身边了。”
穆云铮闻言沉默了很久，直到下了马车回到风来亭都未曾说话。
宋淮璟倒是不在意穆云铮是否会回答他。
他能够将自己的处境给他说的一清二楚，已经是极限了。
他可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求穆云铮让他待在他身边的人。
要让他这辈子跟穆云铮低头，永远都不可能！
嗯，刚刚只是说清楚处境而已，并不是变相示弱。
他心里暗自想着。
刚踏进风来亭，穆云铮在他身后把门关上，突然对着飘在空中无所事事的宋淮璟说道：“我站在此处，你试一下距离。”
他不情不愿的飘远，一直到床榻之处。
然后就又被吸引到了门口的穆云铮身边。
“一丈之远。”穆云铮说。
他看着穆云铮又伸手想要拽他的胳膊，依旧是穿过了他的身体，根本拽不到。
“我会找到办法送你离开。”穆云铮并未收手，他五指抓拢，看起来像是真的拽住了宋淮璟的胳膊。
这是变相接受宋淮璟在他身边先待着了。
“等你找到再说吧！我今日睡床！”鬼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他可不是普通的鬼，他是金尊玉贵的世子鬼。
世子鬼需要睡最好的床，睡最好的觉！
穆云铮懒得理他，径直走到侧室将倒地的屏风扶起来，又在地上看见了摔成两半的笔架。
他蹲下去将笔架拾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书案上拼好。
说要睡觉的宋淮璟突然出现在穆云铮身后，看着穆云铮的动作一阵嘲讽，“沈墨之说这是你心爱的女子送你的，我当时还觉得他骗我呢，如今看来却像是真的了。”
穆云铮没说话，反而穿过他的身体，躺在侧室软榻上睡觉去了。
“？？？”
旁边那么宽敞，非要从他飘着的地方过去？
要不是知道穆云铮是个不屑于生气的人，他几乎要以为是他听见他说的话而生气了。
他看了一眼书案上碎成两半的笔架，又看了一眼软榻上的穆云铮。
这不会真是穆云铮喜欢的人送的吧？
是又怎么样？！
他是不会给这个冷血无情的人道歉的！
当初穆云铮不知道毁了他多少好玩的小玩意儿！
同窗之时，穆云铮也将别家小姐送给他的毛笔给扔了，就当为那只毛笔报仇了！
“你当初为何会扔我笔？”宋淮璟不免想起了当年的那件事。
那时他十六岁，跟穆云铮同在书院读书。
但他从不好好念书，夫子讲课时他与旁边的沈墨之互相传纸条，甚至他还会捉弄前面认真听讲的穆云铮。
那天他刚到书院，发现一向比他早到穆云铮居然还没到。
于是他兴致冲冲的在穆云铮的书案上用刻刀刻了一个小王八。
写道：云铮甚美。
“哈哈，王八云铮甚美！”他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收起作案凶器。
可那日穆云铮并未来听学。
没能让穆云铮第一时间看见自己的杰作，宋淮璟觉得有些遗憾。
下学时，他把杰作指给沈墨之看。
沈墨之一脸震惊，双手鼓掌赞叹，“你把穆云铮比作王八？还夸他美？”
“可惜他今日没来。”他摇头略带遗憾道。
“他若看见了，也只会说一句无聊。”沈墨之说道。
“他不生气吗？若有人将我比作王八，我肯定要将那人大卸八块！”
“谁敢将宋小世子比作王八啊？去岁有人说你面若好女，你都直接打的人连除夕夜都躺在床上过的。”
“本世子何时打过人？”宋淮璟面露疑惑。
“就去岁除夕前一月啊，我们在太清楼吃饭时有个外邦人色眯眯的盯着你。你后来不是找人打了他吗？”沈墨之也疑惑的说道。
他使劲的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一段记忆，却仍旧没发现自己曾安排人打过那个外邦人。
“不是我。我当日泼了那厮一杯酒骂了他一顿之后就未曾搭理他了。”
沈墨之惊讶，他说道：“那些时日说你目中无人皇城底下都敢打的人重伤还无人敢报官的传言，你都没听见？”
“这倒是知道。”
“那你为何不辩解？！”
“之前那些传言，说我嚣张跋扈横乡霸市的，我以为一样是那些人编的呢。”他毫不在乎的说道。
“您老最名利淡如水，诽你谤你你都毫不在意，”沈墨之幽幽的说。
宋淮璟肯定的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所以到底是何人替你打了他？”
“应当是暗恋本世子的某家小姐。”他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怀疑。
可能是哪家暗恋他的小姐看见了那一幕，然后为了替他打抱不平，雇了一批打手选择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打伤了那个色眯眯的外邦人。
然后做好事不留名的小姐选择隐瞒这件事，默默的守护他。
沈墨之白了他一眼，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一脸遐想的他的脸，无语的说道：“你就从未想过是有人嫁祸于你，让你的名声更烂啊？”
他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说道：“这倒从未想过。”
正说着，书堂内便有一位身穿鹅黄衫衣的少女拎着木盒走了进来。
“还好，宋淮璟你还未走。”少女笑语晏晏的说道。
她走起步来腰间的铃铛配饰叮铃作响，走到坐在书案前宋淮璟面前将那木盒递给了他。
他起身接过木盒，并未打开，而是把木盒举至眼前，细细端详了起来。
“江汐瑶，这是何物呀？”
江汐瑶帮他把木盒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儿来。
是一只毛笔。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给本世子一只破毛笔做甚？”他满脸疑惑。
江汐瑶将毛笔拿了出来，说道：“宋小世子，这可是宣州狼毫诸葛笔，你怎的这般不识货？”
“宣州狼毫啊！”沈墨之惊叹道，凑到那只毛笔跟前观察了起来。
“给我做甚？”他也端详着这只明明跟普通毛笔差不多的宣州狼毫笔，调侃的说道：“江大小姐，莫不是想送与我？”
江汐瑶将笔放回木盒，盖好盖子。
她偏头看了一眼远处木窗外的人影，说道：“不是我，要送你笔的另有其人。总之，我已送到了，收不收是你的事，走啦！”
剩下一头雾水的宋淮璟和沈墨之。
他问沈墨之为何会有人偷偷的给他送笔。
沈墨之大笑一声，揶揄的说道：“大抵是不小心瞧见了你的字，想叫你好生练字吧！哈哈哈哈！”
“绝无可能，本世子的字世间第一好！”他肯定的说道。
“谁说的？”
“我爹娘说的！”
沈墨之笑的不可自抑。
世人皆知，宋小世子字丑的人神共愤。
而宋国公全家上上下下对宋小世子无有不依，就算再丑的人神共愤，除夕夜都还是将他写的春联挂在大门口，用于肯定他的书法。
偏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字写的那叫一个潇洒无羁，甚至还说自己的字足以与王羲之媲美。
然后呢？
宋淮璟躺在穆云铮的床上，又仔细的想了想。
啊！他想起来了！
然后第二日上学时，他用那只宣州狼毫笔在课业本上画了一副春宫图偷偷的夹在穆云铮的课业本里。
等穆云铮从夫子处回来时，他打开自己的课业本翻到了夹在中间的潦草春宫图。
而宋淮璟他自己，则是在背后偷偷的观察着穆云铮的反应。
穆云铮突然转头。
少年时的穆云铮还没有那么容易的将所有情绪藏在心里。
他脸上有微薄怒意，将那张图狠狠拍在书案上，眼神瞟到了宋淮璟手里那只笔。
穆云铮突然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笔，扔到了木窗外面。
“穆云铮你有病吗！”宋淮璟一下子站起来冲着穆云铮吼道。
“若是只知画这些污秽之物，那这宣州狼毫笔你不配用。”
穆云铮隐约带着愤怒的冷淡声音让少年宋淮璟也一下子窜起火来。
他指着穆云铮鼻子，气势汹汹的说道：“穆云铮！这是我的笔！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但穆云铮只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书堂。
只剩他自己在里面暴跳如雷。
回家之后他越想越气，只要一想到穆云铮说他不配，他就想把他大卸八块。
“若不是你非要招惹他，他怎会扔你笔？”沈墨之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他旁边说道。
宋淮璟双手狠狠的砸了一下桌子，气愤道：“谁知他反应如此激烈？”
“穆云铮平时那冷若冰霜的和尚样，你觉得看到春宫图能不生气吗？你也是，非要惹他生气干嘛？”
“本世子看谁不爽还需缘由吗？”
他只要一想到穆云铮那副模样就气的牙都痒痒。
不就是画了一副春宫图给他吗，况且那春宫图还特别潦草。
做这事本意就是想逗弄穆云铮，让他难堪生气。
最后穆云铮因为这个生气了他反倒更加生气，完全没有事情做成功的得意之感。
一定是穆云铮说他不配用那只狼毫笔还扔了他的笔！他长这么大，就没有他不配用的东西！
“穆云铮，本世子倒要让你看看我配不配！”
但那天之后，穆云铮便成了太子的新伴读。
两人就很少见面了。
长大了的宋淮璟变成了一只鬼还是不能理解为何穆云铮会那般生气。
毕竟之前他也偷偷将穆云铮的书换成了春宫图，而穆云铮只是非常冷淡的说了一句“无聊”。
想着想着，作为一只不用睡觉的鬼的他居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