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卯时。
风来亭。
“少爷，车轿已照您吩咐备好了。”
谁唤他少爷？什么车轿？他何时吩咐的？
宋淮璟被吵醒，正要询问何人如此喧哗时，抬眼一看却不是他的明玉阁，而是风来亭。
他差点儿忘了，他已经死了。
现在是孤魂野鬼般的待在穆云铮身边。
鬼原来也需要睡觉啊，他心里想着。
他从床上飘了下来，刚好看见坐在桌案旁身穿绯色朝服的穆云铮，于是幽幽的飘过去。
“穆云铮，今日我要与你一同上朝。”他用手中幽火在侍女看不见的地方拽了一下穆云铮腰间的革带。
“春雨，退下。”穆云铮对立于一旁的侍女说道。
“是，少爷。”春雨退了出去，随手将门关上了。
穆云铮站起来，看了一眼他，说道：“龙阳旺盛之地，你这般模样，能进？”
宋淮璟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说法，于是伸了个懒腰，还装模作样的给自己整理了一下容发，他说道：“我现在又不能离开你一丈之远，进不进的了都得跟你一起。”
然后转念一想，又说了一句：“昔日话本所言皇家冤魂众多，说不定本世子还能遇见几位同道中人，不不不，是同道中鬼。”
穆云铮像是懒得理他，将桌上的八宝糯米粥一饮而尽，开门走了出去。
宋淮璟看着桌上的早点，有些垂涎欲滴。
但他吃不到，也吃不了。
“啊啊啊！做个劳什子鬼！”他郁闷的嘟囔。
鬼魂虽感受不到饥饿，但他想解口腹之欲。
他死了一个月了！已经一个月没吃过阳间的食物了！
跟着穆云铮上了轿子后他突然发现轿子里多了两个金丝软垫，还有沉木香的余香。
搞什么？穆云铮怎么突然奢华了起来？
“你怎的突然用软垫了？还是金丝的？还有这沉木香的味道……”他盯着坐在一旁闭眼假寐的穆云铮，诧异的问道。
穆云铮没搭理他，仍旧闭着眼。
他又不乐意坐在端正，于是移动着透明身体凑到穆云铮身边挨着他，若是有实体，他如今的坐姿就像是歪着身子倒在穆云铮身上。
换做生前，穆云铮早一掌将他推开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专程为本世子准备的。”他歪头看着穆云铮的侧脸，调戏般的说道。
穆云铮忽然睁开眼睛，低声说道：“可否感觉的到？”
“什么？”他有些疑惑感觉得到什么，然后想到这多出来的金丝软垫，恍然大悟。
“我现在是鬼啊穆云铮，如今软垫跟石头是无甚区别。因为我根本坐不了。”他摊摊手，颇有些无奈。
“我只能在风来亭里面坐卧。你这厮真没用邪术？！”
穆云铮也有些诧异的看了眼他，摇头表示没用。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做了鬼，反而能够心平气和的跟穆云铮老实说话了。
真是神奇。
等等，等等，这莫不是，真的为他准备的？！
穆云铮被夺舍了？！
“穆云铮……”刚想继续问他这件事呢，突然被穆云铮出言打断，像是转移话题一般。
“今日宋伯父会上朝。”穆云铮看着他说道。
宋淮璟闻言忽然愣住了，手指攥紧了衣摆。
是啊，他已经死了一月有余。
不知爹爹娘亲，还有祖父他们怎么样。
昨日一心只想着离开穆云铮，并未细想他的家人知道他死讯之后会怎样。他也，不敢细想。
而如今他与穆云铮绑在了一起，更是无法偷偷去看一眼他的家人。
况且……生人已逝，再见只会徒劳悲伤。
更何况，他们看不见他。
他也……不愿看见家人为他伤心流泪的样子。
一路沉默。
殿外已经站了不少前来上朝的大臣。
宋淮璟一眼就瞧见了穿着紫衣朝服的宋国公，他的爹爹。
“爹爹瘦了。”他跟着穆云铮的步伐在队伍里面站着，他飘在他身边看向前面的宋国公。
宋国公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突然转过头来，朝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是穆云铮之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穆云铮也回了个礼。
而他看见了他爹爹现在很憔悴，双眼底下有不小的乌青，看起来像是许久未曾睡过好觉了。
这里人太多，穆云铮并不方便与他讲话，只能用眼神示意他距离并未有一丈之远，可以前去看一下。
他小心翼翼的飘到宋国公身边，想要用手触碰他的肩膀，却扑个空；
又像在风来亭时那样用幽火触碰宋国公的革带，却径直穿了过去。
他好像，只能碰到穆云铮。
“泽浔，怎的这般憔悴？”
他扭头看了一眼来人，是穆云铮的爹爹——穆析亭。
穆析亭和他爹爹——宋泽浔是至交好友。
“又没睡好？我都说了，让你再多休息几日，不必强撑着上朝。”穆析亭担忧的说道。
宋泽浔有些无力的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得撑起来，杀害淮璟的凶手还未找到。”
“皇上不是让大理寺协助了吗？”穆析亭说道。
“一月有余，仍是一团迷雾。”宋淮浔垂眸，掩住似有泪光的眼。
宋淮璟在旁边看着宋泽浔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可鬼哪里是会流眼泪的。
他明明知道爹爹看不见自己，却还强撑着笑意，说道：“爹爹，我如今就在你眼前呢！你别伤心了，我如今本事大的很！我能用幽火操纵阳间之物，虽然好像只能操纵穆云铮的东西。不过也很厉害了……爹爹……”
“娘亲瘦了吗？有好好睡觉吃饭吗？”
宋泽浔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讲话，仍旧是神色哀伤的站在那里。
穆析亭也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宋泽浔的肩膀，说道：“我会让云铮继续探查，你和弟妹要保重自己。”
“多谢穆兄。”
他神情恍惚的飘回到穆云铮身边，心不在焉的待到了早朝结束。
马车上。
穆云铮看了一眼身体透明的快看不见的宋淮璟，说道：“稍后我会去拜访伯父伯母。”
宋淮璟突然回过神，讶然的看向穆云铮，不可置信的说：“你怎的这般好心了？”
穆云铮不是那种就算瞧见他伤心难耐，也不愿多管闲事的人吗？
他看见穆云铮挑了挑眉，平静的说：“只是刚好有事找伯父。”
他怀疑的看着穆云铮，不太相信这说辞。
何时找不行，偏偏自己想回家看看的时候这厮说有事要去国公府。
这厮怎的突然这般好心？打的什么鬼算盘？
不对，他自己如今不就是鬼吗！
这是看自己死透了又变成孤魂野鬼良心发现了？
管他的呢，他知道穆云铮一向说话算话，说稍后去那必然是会去的。
今日勉强和穆云铮休战吧。
他终于开心的笑了笑，甚至还能问穆云铮为何不和穆伯父一同上朝。
穆云铮回答他：“父亲与我，朝中该避嫌。”
是了，穆云铮身为大理寺卿，本就该与任何官员保持距离，更何况血亲。
宋淮璟他生前并未有个一官半职，也从未和穆云铮一同上朝过。
反倒是后来的状元郎纪之郇跟他熟识之后经常能够从他口中听见穆云铮上朝的趣事。
听说上朝第一日就狠狠的骂了一顿御史中丞，气的御史中丞三天没吃饱饭。
还听说他在大理寺有个诨名，叫玉面阎罗。
当时他还问为何会是玉面阎罗。
纪之郇回答他说：“自然是菩萨容貌，铁石心肠。”
他还认可的点点头，觉得说的甚有道理。
现在的他偷偷的瞄了一眼假寐的穆云铮。
也罢，看在主动带他回家的份上，勉强不认可一下这诨名。
他这人嘛，向来恩怨分明。
待穆云铮回穆府回家休整片刻后，将朝服换下，穿了一身青衣。
若不是脸上一副死了老婆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很像悲天悯人的玉面菩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生前最讨厌白衣，死后却穿了一身白衣。
也不知道，话本上写的阳间之人将衣衫烧与死去的人这方法可不可行，他也好想换身行头。
最好是烧几身他素日最爱的红衣，若是琉璃玉佩也能烧给他最好了。
“等等！”他思及此处突然叫住了正要出门的穆云铮。
穆云铮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试着烧几身衣裳给我。”他开口说道。
穆云铮仿佛不理解这是为何，说了句：“别闹。”
他用幽火拉住穆云铮的衣摆，又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别扭的说道：“我想换一身衣裳，话本说可以烧衣赠鬼，想试一试。”
穆云铮似乎是有点诧异，但看了一眼他，便不再言语，缓缓从衣柜深处里翻出两身崭新的红衣。
红衣金绣繁丽，周身还暗绣了云纹。
宋淮璟看见那两套衣裳，有些瞠目结舌。
他生前最爱此类衣衫，但为何穆云铮的衣柜里，会有这类衣衫？
他记得很清楚，穆云铮最厌恶颜色艳丽之物，所以绝不是他自己的。
但他也不可能自恋到认为是穆云铮专门为他而备的。
且不论生前他俩势如水火，就算和平相处穆云铮怎可能预料到日后还要给他烧两套衣裳。
“你……不是最讨厌颜色艳丽的衣裳吗？怎么衣柜里有这两件衣裳啊？”他好奇的问道。
穆云铮让人端了个火盆进来。
如今已过十月，天气也日渐寒冷起来，下人并未觉得有何异样，恭敬的放在正室之后就退了出去。
他跟着穆云铮一起蹲在地上，看他烧衣裳。
“问你呢穆云铮！”他又用幽火使劲拽了一下穆云铮的袖子，说道。
“江汐瑶曾制了两套衣裳送与你，那日你不在，就先放我这了。”穆云铮低声说道。
宋淮璟一时想不起来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他怀疑的盯着穆云铮，这厮不会撒谎吧？
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对他撒谎，估计是穆云铮随手将衣裳放在衣柜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忘了给他。
江汐瑶后面又去了扬州，这才没发现他根本没收到那两套衣裳。
如今自己提出烧两套衣裳给他，穆云铮舍不得烧自己的给他，这才想起来还有两套其他的衣裳。
宋淮璟一下子通透起来，哼哼两声，对穆云铮不满的说道：“人家姑娘说送我的，你如今才叫我看到，穆云铮，你藏的真好啊。”
“不知道的以为，你嫉妒江汐瑶送我衣裳呢。”
穆云铮闻言，神色一暗，举着衣裳的手往下一沉，差点被火烧到手指。
看见这一反应的宋淮璟突然一惊，有些不可思议的说了一句：“穆云铮，你不会喜欢江汐瑶吧？！”
穆云铮这次倒是反应极快的说道：“信口雌黄。”
“那你为何把衣裳藏起来不给我？”他调戏般的笑了一声，故意说道。
“……”穆云铮沉默不言。
良久，穆云铮说了句：“公事太多，忘了。”
“哦～”他拉长尾音，作出假装相信的模样。
虽说他自己也想的是穆云铮忘了这件事，毕竟对于他的事情穆云铮好像确实从不上心。
但他很乐意看他吃瘪，觉得有趣极了。
说话间，衣裳已经烧完了。
而火盆旁却并未出现他不用幽火都能摸的见的衣裳。
宋淮璟在屋里飘了一圈，然后在穆云铮的床榻上看见了叠的整整齐齐的红衣。
他用手掌触摸了一下，发现是他熟悉的苏锦料子的触感。
于是惊叹道：“话本诚不欺我！”
而穆云铮则在屏风后面看着对衣裳爱不释手的宋淮璟，嘴角微微一笑。
但宋淮璟并未看到。
等他转身让穆云铮待在正室别看他换衣服时，穆云铮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副无甚波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