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又是夜半。
宋淮璟飘在穆云铮周围四处观察着。
许是三更半夜，府中上下都无人看守。就像白日那般，除了他们，这路上连只苍蝇都看不见。
等等——
三更半夜无人尚且说的清楚，为何白日也人迹寥寥？
除了佛堂看守的家仆，他们并未在路上见到任何一人。真的是巧合吗？
宋淮璟将心中所想告诉了穆云铮。
穆云铮见四周无人，于是轻声开口说道：“不知。”
二人凭着本能的在沈府寻找着柴房，想必应当是在府中的哪一处角落里。
行至西边角落的院子时，发现此处院落十分破败不堪，连院中大门都已摇摇欲坠，院前台阶竟然还生出来许多杂草，落叶散了一地却无人打扫。
与前面那些院落格格不入。
看样子像是久无人居住。
这地方，看起来可不像是柴房。
柴房再怎么样，也是有下人经常进进出出的，没道理如此破败。
但宋淮璟与穆云铮对视一眼，穆云铮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围墙，然后翻身而下，十分优雅的落在了院中。
宋淮璟倒是很轻松。他就往上飘了飘到了围墙之上，又往下飘了飘落入了院中，跟穆云铮站在了一块。
院中有许多已经枯败了的竹，还有长至半人高的野草，就连石子路上都布满了青苔。
正屋的门摇摇欲坠，风吹过都能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
穆云铮走至门前，用手摸了一下门。
干干净净，并无灰尘。
宋淮璟有些诧异道：“烂成这样了还有人住？”
于是飘到窗边，窗上到处都是破洞，因为窗棂纸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他在纸洞里向屋内看去。
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月光稍微看清窗边有一桌案，案上有东西。
就在他刚要转身飘走时，忽然屋内有一阵动静，他立马又趴在窗边看。
有一女人，她凑在宋淮璟所趴的窗内，一张脸与窗户贴的十分近。女人满脸皱纹，两眼乌黑空洞，眼下青紫，两颗眼珠咕噜咕噜的转着，眨也不眨的盯着宋淮璟这个方向。
“啊！”
同样重新凑近窗边的宋淮璟第一眼便看见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他浑身一个激灵，心肝肺脏都要跳出来了，浑身竟然有了冷汗直冒的感觉。他直接用手蒙住双眼，不敢动弹。
穆云铮闻声迅速快步走至宋淮璟面前，竟然没有一丝一毫迟疑。
他看了一眼窗户，空空如也。
那女人已经没趴在窗内了。
宋淮璟在穆云铮身边指了一下窗户，十分咬牙切齿道：“方才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在窗内！”
穆云铮想要用手拉住宋淮璟，却扑了个空。
但宋淮璟却在他扑空之时，拽住了他的胳膊。
“我拉着你，你去看。”
宋小世子绝不承认自己是有点怕的！
似乎只有拽着穆云铮，他才能稍微安心些，才不会太害怕。
穆云铮用食指扒拉了一下窗棂纸，并未瞧见那名女人。
正当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时，那正门忽然“吱呀”、“吱呀”的响着。
于是穆云铮走过去，宋淮璟拉着穆云铮的胳膊，身形一闪躲在他身后，整个人被一身黑衣的穆云铮遮了个大半。
他甚至将头都埋在了穆云铮身后，只略微侧着头，露出一只眼睛。
“莫怕。”穆云铮扭头轻声说道。
门被打开了，是方才贴在窗内的那个女人开的。
她穿着一身白从门后走出，面容灰白憔悴，在这并不皎洁的月光下衬得比宋淮璟还像一只鬼。
但女人并不说话，只是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穆云铮。
穆云铮也无声的凝视着这个在无人问津的院落里的女人。
女人似乎有些疑惑为何他会来此地。她用手比划着什么，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啊。
甚至连“啊”这个字都发出不来，只能用手一直在空中快速比划着。
是个哑女。
但宋淮璟一个动作都没看懂，于是抬头问穆云铮，“你看得懂吗？”
穆云铮略微摇头，朝女人拱手一礼，又出声说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误入此地。”
宋淮璟扒着穆云铮的背，心里想着：穆大人又变成宋大夫了。
哑女走近穆云铮，仍旧不停比划着。
她见穆云铮一动不动，于是便用手扯住他的袖子，想要将他拽到屋里面去。
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卷起院中的枯枝败叶，片片枯黄树叶落在了哑女脚下。
哑女低头看了这些堆在她脚边的竹叶，松开拽住穆云铮的手，然后双手用力捂住了耳朵。
她不停的摇头，不停的摇头。
嘴里一直呜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字节。
又有一阵风过，哑女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回到了屋内。
宋淮璟与穆云铮见门并未关，于是也跟着前后脚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一丝光亮，瞧不见情形，二人也看不见回到此处的哑女躲到了何处。
于是穆云铮又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它吹燃。
火光照亮了屋内一角。屋子并不大，东西也并不多。穆云铮边走边在找那名哑女。
宋淮璟则借着窗外的月光与屋内微弱的火光看清了桌案上的东西。
是几本杂记与两幅画轴。
他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十分刺人。
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穆云铮则在床边靠墙的角落里看见了蹲在地上双手抱膝瑟瑟发抖的哑女。
他单膝跪地，将火折子举至哑女面前，仔细的观察着她。
哑女却好像入了魔障一般，眼神恐惧的盯着前方，止不住的发抖。
穆云铮顺着哑女的视线看去，并无什么，连立屏风都没有。
“穆云铮——”宋淮璟忽然道。
他方才也顺着哑女的视线看了眼对面，确实什么都没有。但他竟然发现哑女一直注视着的前方，方才他在同样的位置感觉到了一道刺人的视线。
会是巧合吗？
穆云铮起身，一人一鬼四目相对。
“我方才又——”话还未说完，就见蹲着的哑女一下子冲至桌案便，用手抱起书上的杂记与画轴。
她靠在墙边，顺着墙根坐在了地上，桌案上的东西被她紧紧揣在怀中。仿佛那些杂记与画轴是她的宝贝一般。
见此情形宋淮璟便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拉着穆云铮到哑女跟前，用穆云铮手中的火折子照亮了露在外面的杂记一角上的字迹。
写了一个“闻”字。……
“是沈大人的字？”宋淮璟并不清楚沈闻的字迹，只能指给穆云铮辨认一下。
穆云铮过目不忘，应当能想起那日在东京沈府看过的沈大人手稿。
果不其然，穆云铮点点头。
一人一鬼都这般放肆的在哑女跟前用火折子明目张胆的看了，但她却毫无反应。
依旧眼神空洞的紧紧怀抱着手中之物。
仿佛瞧不见穆云铮一般。
“抱歉。”穆云铮对着哑女说了一句，然后用右手迅速抽出快要掉在地上的一本杂记。
哑女似乎感觉到怀中有物掉了，回了神。
她冲着穆云铮“咿咿呀呀”的，想要用手夺过那本杂记，却在伸手那一刻，怀中所有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于是她又赶忙去捡。
一人一鬼趁着哑女捡东西之际，飞速的看了杂记的内容。
第一页只写了沈闻二字。
继续往后翻便是沈闻十三岁开始所记之事。
“月娘说我无父无母，她将我安置在这一处小院中是看我可怜。但我昨日在院中除草时，看见了坐在围墙上与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他说他叫沈青，是我弟弟。但他身着华贵，而我穿着粗布麻衣，除了样貌再无相像。”
“沈青时常偷偷趁月娘不在时来找我，给我送很多书，他让我藏在院中有一处松动的地砖之下。”
“他问我为何不问我自己的身世，我原先是想的。可既然月娘说我是无父无母，我也懒得去找生身父母，有一处可以生存的地方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已是极好的了。反倒是沈青忿忿不平，说定让我名扬天下。”
……
宋淮璟与穆云铮正要继续往下看时，哑女一把夺过了穆云铮手里的杂记。
她瞪圆了眼睛，怒目而视。她跺着脚，用手指着门，让他们出去。
“这人好生奇怪，方才让我们进门，如今又让我们出去。”宋淮璟说道。
“应当是看了杂记她生气了。”宋淮璟又自己回答道。
穆云铮不置可否，转身欲走，却见手中火折子的火一下子灭了。
是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外面刮起了一阵风吹进了屋内。
屋内重归黑暗。
然后宋淮璟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什么破地方，穆云铮要我们在这里谈什么机密？”
“他许是自有打算。”
是沈墨之与纪之郇。
他们怎的忽然到此？
待一人一鬼还未有动作时，沈墨之便用手中火折子点燃了门口的烛台。
屋内有了光亮。
三人一鬼面面相觑，旁边还有个怒目圆视的哑女。
哑女又转头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然后怀中的杂记画轴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她指着沈墨之，指尖颤抖的十分厉害。
她几乎是冲到了沈墨之面前，连身子撞在了桌角都毫不在意。她双手紧紧抓住沈墨之的胳膊，矮小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就连眼中也不是方才的空洞。
哑女看着沈墨之，忽然不停流着泪不停的“啊”、“啊”，还使劲摇晃沈墨之的胳膊。
但沈墨之一脸茫然。甚至不能理解为何这里会有一个女人。
他想要抽身挣开哑女，但哑女满含热泪的眼神却让他没由来的一顿，心里不自觉的泛出苦意。
这种感觉，他二十一年来只在父亲去世后才有过。
他因此愣住在了原地，看着这个满脸皱纹洒满眼泪的并不好看的女人，不明白为何如此。
哑女松开手，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说话。
于是她指着怀中的杂记与画轴，然后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写字的动作。
沈墨之呆愣的看着她，并未马上理解其意思。
于是哑女又对着穆云铮与纪之郇重新比划了一下。
“她要写字。”
穆云铮道。
但破败的屋内别说笔墨纸砚了，连桌椅都是破烂的不成样子。
他们也没有人随身带着笔墨。
于是哑女狠狠的咬开食指，一次没咬出血便第二次，直到食指出血，连嘴角也沾上了鲜血。
“喂！你！”沈墨之上前想要制止，却被纪之郇拉住。
他摇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哑女环顾四周，并无甚可以写字的地方，于是她跪在地上，将手中杂记翻开找到空白的一页。
宋淮璟与穆云铮三人凑上前看去。
她用食指在纸上写道：“我儿，墨之。”
！！！
沈墨之倘若一道天雷直劈而下，脑袋嗡嗡作响，浑身战栗，他紧紧抓住纪之郇的手，都掐出了一道道血痕。
她在写什么？！
她在写什么？！
沈墨之在心中咆哮道。
而宋淮璟与穆云铮则相顾无言。
因为他们所知晓的沈夫人已于天启十二年，去世。
那现在说沈墨之是他儿的这位哑女，是怎么一回事？
哑女见众人都满脸惊骇，并不相信她。
于是她将手中杂记尽数交给沈墨之，示意沈墨之翻看。
但沈墨之并不接过，他依旧站在原地，死死的盯着那四个血字。
纪之郇担忧的看着沈墨之，将他拉至身后，代替他接过哑女手中的杂记。
哑女食指的鲜血已经干了，她又咬深一些，拿起那本写了血字的那页，又在纸上写道：“看完便知。”
写完她又想要去拉住纪之郇身后的沈墨之，灰白的脸上有无限眷恋与温柔。但她却又无比警惕的看向四周，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宋淮璟看着哑女警惕的神色，想到方才那道刺人的视线。
他低声对穆云铮说道：“方才我感觉到角落有处目光，十分刺人。”
穆云铮轻微点头，手握成拳。
于是他更加专注的注意这间破败屋子的风吹草动。
杂记一开始便是宋淮璟与穆云铮所看之事，沈闻与沈青相遇，但沈闻并不执着于生身父母，于是沈青想要让沈闻名扬天下。
杂记自沈闻十三岁始，记中只有沈闻、沈青、以及月娘和月娘之女——婉儿。
三人十三岁之后便时不时的偷偷聚在这处破败小院，对酒当歌，言人生得意事。
沈青与婉儿都不喜欢沈闻这幅模样，只会呆在这处院落读死书，从不想去天地之间看看。
于是他们在科举之日，骗了沈闻。
沈青告诉沈闻，想要沈闻替他去考试，挣个功名回来。
沈闻答应了。
但沈青买通了科举记名的官差，将沈青换成了沈闻。
沈青带着进士名录，得意洋洋的告诉沈闻。
但沈闻却第一次对沈青发火。
……
杂记到这里便停止了。
终与天启十年二月初三。
宋淮璟看着哑女，竟然从布满皱纹灰白的脸上看见了昔日沈墨之曾与他看的沈夫人画像的影子。
而沈夫人，其实就是婉儿吧。
年少爱慕，青梅竹马。
三人一鬼只是知晓了前因，并不知后果。
但这杂记已经看完了。
中间却还差一环，无论如何都扣不上。
“你有没有觉得——”宋淮璟忽然说，“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穆云铮此时也开口说道：“从进金陵城问小二开始，一切都太过顺利。”
“进沈府、看沈员外、探佛堂、查柴房。”
“一切都推着我们往真相走。”
如今更是看见了这边沈闻自写的杂记，还有这位自称沈墨之母亲的哑女。
纪之郇闻言也一愣，他看向穆云铮说道：“方才有人在我们房门放了纸条，说来这里。我们以为是你。”
宋淮璟看了一眼穆云铮，穆云铮他并未做过此事，也没写过什么纸条。
是有人故意引他们来此。
忽然一阵风过，门窗皆被吹开，屋外似乎有团黑雾。很快蔓延至屋内，哑女又蹲在了角落，不停的发着抖。
沈墨之看着哑女，心里没由来的一揪，他不由自主的走至哑女面前，挡住了那团黑雾。
“不愧是大理寺卿和宋小世子，竟然猜到了。不枉我耗费心机引你们至此。”黑雾竟然开口说话了。
语罢，那黑雾突然收紧，落入地上缓慢变出一个人形。
正是沈宁。
竟然是沈宁。
他刚才说了宋小世子，他一直都看得见宋淮璟！
穆云铮眼神一凌，皱紧眉头，冷冷的看着沈宁。
“你看得见我？”宋淮璟挡在穆云铮身前，有些吊儿郎当的问。
“当然，我可一直都在看着你呀。”沈宁甚至还调皮的眨了眨眼。
四十几岁的男人这样的表情，尽管沈宁长的不丑，但委实有些惊悚。
沈墨之还没反应过来，但纪之郇已经大为震惊了。
“宋小世子？！！”
他颇为震惊的左右环顾，却并未见世子身形。
“诶你别看了，你看不见的，只有穆大人看得见哦。”沈宁说完便一拂衣袖，黑雾瞬间弥漫着整间屋子。
火光被黑雾吞噬。
又是一片漆黑。
穆云铮想要拉住宋淮璟，却依旧拉不住。五指松开又攥紧，却什么都拉不住。
但宋小世子似乎跟穆云铮心有灵犀般，他紧紧拽住了穆云铮，靠在他身边。
“我跟紧你的，穆云铮。”
“我带你们四位去看一看。”沈宁在空中说道，声音虚无缥缈，分不清他本人在何方。
四人皆是眼前一黑，便丧失了意识。
。
作者有话要说：下两章主要是沈闻沈青以及婉儿之间的故事。
我觉得这则故事我写的有点乱，可能要在完结之后才会修一修。
ps：最近水逆，二阳+脸着地摔了一跤，所以可能写文更慢了，尽量准时发布（为了不离不弃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