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四十年前，师兄十五岁。”
裴少垣依旧低头垂眸，看不清神情，“应当是四十一年前了，如今人间已是天启三十三年。”
宋淮璟记得，四十一年前，他的祖父随着先帝四处征战，最后一统天下建立了齐朝。
而齐朝建立之初，蜀中未定时，国师便突然出现在东京城。
他自称是无妄仙山的修道之人。
宋淮璟思及此处时，裴少垣又开口说道，
“他卜的一卦。”
“卦上显示，他此生该是齐朝国师。”
“？”
宋淮璟有些茫然，他不太懂这些占卦卜卦之类的，但为何国师方逐尘会突然为自己卜这一卦？
裴少垣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当年乱世初定，师父并不赞同他下山，为师兄取名方逐尘便是希望他能远避红尘。”
“但他那时方才十五岁，年轻气盛。”
裴少垣又捏了个诀，忆卷中的画面变成了十五岁时的方逐尘与裴少垣。
他们像是要偷偷溜下山的一样，二人穿着与如今书舟书余一模一样的打扮，手上拿着一把白蓝相间的剑，鬼鬼祟祟的唤来了仙鹤。
裴少垣十五岁时跟如今差不了多少，只是脸庞稚嫩，气质也很温吞。
有些像如今的书余。
而方逐尘更不是宋淮璟与穆云铮所熟悉的那般模样，他少年时眉清目秀，眉眼间还有稚气与傲气。
“师兄——”裴少垣刚唤了一声，方逐尘便将食指放于嘴边，“嘘”的一声。
“小点儿声！”方逐尘压着声音说道。
裴少垣老老实实闭了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方逐尘说了句，“师父闭关呢。”
前面蹑手蹑脚的方逐尘背影一僵，手一顿。
只见他骤然转头，瞪了一眼裴少垣，然后略有些心虚的说道：“我自然晓得！”
二人就这般趁着他们师父闭关时偷偷摸摸的坐在仙鹤背上下了山。
穿过三十三重迷阵后，便到了一处山脚下的镇子。
“那时齐朝并未一统天下，蜀中战乱不断。”裴少垣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忆卷中的少年二人。
“师兄与我偷溜下山，是为了买酒的。师父曾说无常镇的菊花酒最好喝。”
“无妄山的人不是不能下山吗？”宋淮璟问道，“为何你师父会知道无常镇的菊花酒？”
裴少垣摇头，说道：“师父是无妄山的主人，他自然能下山。”
“而且这些年书舟书余也常在无常镇走动，那些人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只以为是江湖少年。”
宋淮璟点了点头，又靠在了穆云铮身上。
穆云铮却神色不明的看了眼裴少垣，不置一词。
忆卷中的无常镇并不如现在这般。
四十年前，蜀中战乱。
所以方逐尘与裴少垣所见的无常镇，是四处飘着的魂幡，是遍地纸钱与棺木，是皆头戴白巾的少弱妇孺。
没有一名男子。
方逐尘与裴少垣呆愣在原地。
他们从未下过山，也从不知世间是此番模样。
宋淮璟看见少时的国师拦住路边的妇人，问道发生了何事。
妇人看那两位少年身着不凡，面容清秀。像是不食烟火的仙人。
她突然跪在地上，对着方逐尘与裴少垣不停的磕头。
“仙人临世，救救我们！”
“仙人临世，救救我们！”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此处，她们学着第一名妇人的样子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不停的重复这句话。
方逐尘几乎是仓惶失措的拉着裴少垣逃离了镇子。
他呆呆的站在小山丘上，看底下魂幡飘至十里的无常镇。
“这世间，为何如此？”
裴少垣却不如方逐尘那般神伤，他心中甚至毫无波澜。
但他听见方逐尘这般问时，还是安慰道：“师父曾说，世间沧桑变换皆是如此。师兄莫太在意。”
方逐尘心绪不宁的被裴少垣拉着回到了无妄山中。
二人偷溜下山还是被师父发现了，于是跪在弟子院中反省。
忆卷的画面飞速转动。
让宋淮璟看的有些眼花缭乱。
在那之后，方逐尘经常夜深之后偷溜下山，有时是去救助村民，有时是帮他们安顿死者。
总之那一年中，他偷溜下山几十余次。
在那一年的冬末，他又一次下山。
这次他在山脚下看见了有一名三岁孩童死于大雪之中。
就在迷阵之外半步的距离。
方逐尘红着眼眶背起僵硬冰凉的孩童，将他安葬在迷阵中有一处常年春暖花开的地方。
“这里灵气充沛，会让你投胎转世的。”
少年国师哽咽着说道。
“师兄回来后不发一言，只卜了一卦。”裴少垣突然说道，他看着忆卷中倔强心软的少年抛出两枚铜钱，在空中一掷，用术法卜那生平最不该卜的一卦。
“他用半数寿命，为世间卜了一卦。”裴少垣用手摸了摸忆卷中的人，声音有些沙哑。
“若想世间安定，便需他出世为齐朝国师。”
宋淮璟讶然，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了穆云铮。
穆云铮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般的轻轻摇摇头。
忆卷的画面仍在转动，少年国师信了那一卦，与看不清面容的师父辞行，与少年裴少垣辞行。
他背着包裹，独自站立在无妄山顶。
身旁是仙雾飘渺，更加衬得他如同遗世独立的仙人。
裴少垣追了上来，问他真的决定好了吗？
方逐尘不答反问，“为何修仙？”
裴少垣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他与方逐尘被师父捡回来时便一直如此，似乎只是为了生活而已。
方逐尘平日那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却有些伤心，他回望了一眼裴少垣。
“从前我以为，你我生来便如此，是上天垂怜，让你我得遇师父。”
“但自我见世间苦难，我便想让这垂怜再扩大一些，扩大到让世间苦难消失。”
少年国师抛出手中铜钱，仰起头，声音回响在山中的每一处。
“我以半数寿命卜这世间一卦，不悔。”
忆卷到此便结束了。
裴少垣衣袖一拂，那忆卷便消失在空中。
后来之时，宋淮璟与穆云铮也都知晓了。
齐朝初定，蜀中出了一位自称无妄仙山的少年道人，他以手中铜钱为先帝卜卦，算出先帝将一统天下。
先帝起初并不相信，因为蜀中此时仍值战乱，将领仍对蜀中难行的路线焦头烂额。
但天安一年的盛夏，蜀中叛军投降，齐朝终于一统。
同年，方逐尘被先帝敬为国师。
直到天启三十三年初。
宋淮璟与穆云铮谁都没有开口，忆卷中的少年与他们所熟知的国师。
并不一样。
他们所熟知的国师是白胡子到腰间，看起来像江湖骗子的国师。
是了，方逐尘不顾师父与裴少垣的阻拦离开了无妄山，又以自身半数寿命为世间卜卦。
自然是比不得少年意气风发时。
“在那之后，师父也仙去了。我便时常下山去无常镇买酒，只盼着能遇见师兄。”裴少垣说道，“再之后，似乎是因果轮回般，我在山脚下捡到了书舟书余。”
裴少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无人出过无常镇外，所以你们金陵所遇之事，我并不能与你们解答。”
此时宋淮璟脑中满是忆卷中的那些画面，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耳边一时是世人痛苦的呐喊，一时是少年国师的声音。
他心中有无数情绪交织，憋在胸腔中发不出声。他之前看过的众多神话话本，远不如今日亲眼所见。
穆云铮看着皱着眉不说话的宋淮璟，拉住他的手，将他转了过来与自己面对面。
“宋淮璟，看我。”
“宋淮璟，看我。”
宋淮璟这才凝神静气，眼中似有泪光的看向了穆云铮。
小世子二十年来无病无灾，生活在东京城的福乐窝中，最大的坎坷便是穆云铮讨厌自己这一件事。
他未见世间苦难便以为世间如同东京城一般安宁。
如同当年方逐尘未见世间苦难一般。
但只要窥的苦难一角，便在心中生根发芽，久久不能释怀。
穆云铮用手拭去了宋淮璟眼角的泪珠，轻声说道：“都过去了。”
一旁的裴少垣轻笑一声，“你二人可别在我这腻歪了。”
宋淮璟略微收起心中诸多情绪，靠着穆云铮对他一笑，随后说道：“多谢裴仙人的魂珠。”
裴少垣对裴仙人这一称呼不置可否，他轻声笑了笑，表示不用谢。
“只是——”宋淮璟话锋一转，说道，“国师先前曾在信中所说，到无妄山一切疑惑便都有所答案。”
“不知山中可曾有书籍记录过一把通体纯黑的剑与黑色的魂珠。”
裴少垣摇摇头，回答道：“方才我与二位说了，山中并无黑剑与黑色魂珠。”
“是记录，不是有。”穆云铮开口道。
于是裴少垣低头思索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说，“山中有一书阁，二位可去此处探一探。”
“书阁有书万卷，我也不太确定是否有记载。”
宋淮璟点头致谢，拉着对裴少垣面色不善的穆云铮对裴少垣拱手一礼。
“多谢。”
走至门口时，宋淮璟忽然开口，“这么多年，是否真有人飞升成仙？”
裴少垣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我并不知。”
宋淮璟点点头，跟穆云铮一同走出了雪落居。
他走在穆云铮身侧，手无意识的触碰着穆云铮的手，靠的极近。
“去书阁看看。”
穆云铮点头，扫过一旁的宋淮璟，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但这时的宋淮璟就像是开窍了一般，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想笑就笑，想看就看，遮遮掩掩做什么？”
穆云铮赶忙敛住神色，故作镇定的不回答。
随即他忍住被抓包的慌张，说了一句，“找书余问问书阁在哪。”
宋淮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勾了勾故作镇定的穆云铮的下巴，坏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