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别扒拉你那几张破纸了,有空去街上给人写春联,还能多赚两块钱。”
十四岁的褚洄之还不像成年之后那样整日挂着一副假笑,清瘦漂亮的少年眉目锐利,浑身都写着生人勿近的警惕和阴冷。
老彭,领养褚洄之的老修士。他应该是有个正统法号的,但他不让褚洄之叫他的号,说自己才疏学浅、不配称号,给先祖丢人。
“都揭不开锅了,还研究这些废纸。复原了又能怎么样,你有灵力吗,还不如烧了当柴火有用。”
褚洄之冷言,把两张打工赚来的百元大钞拍在老彭正在修复的残卷上。
他长得高,为人处事又成熟,说是十六七岁也有人相信,所以经常能找到不太良心的兼职赚些小钱。
“会有用的。”
老彭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把钱揉巴成一团塞进口袋,指着桌面上修复了一半的残卷向褚洄之道:“过来帮我看看,修的怎么样。”
少年毫不怜惜地顺手抄起脆弱泛黄的纸张,只瞟了一眼,便无情道:
“狗尾续貂,灵路都不顺,白费功夫。”
“得,我再试试。”老彭知道褚洄之的天赋和自己天上地下,很相信褚洄之的判断。
他边收拾桌面,便絮絮叨叨地道:
“你啊,还是太年轻。人总会遇到常力所不能为的事,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有多想拥有改变现实的力量。”
褚洄之板着张脸,不知从那儿掏出张老照片,举到老彭面前:“这就是你的无可奈何?你女儿?”
老照片上的女孩子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岁,眼睛很大,并不算漂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老彭一把抢过照片:“你小子,收拾屋就收拾屋,别翻我柜子。什么女儿,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也还是个帅小伙呢,和她一样大。”
“初恋。死了。你想救她没救成。”少年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点头表示自己懂。
“这么大岁数了还为情所困,没想到你还挺相信爱情。”
老彭被揭了老底,颇有点恼羞成怒:
“嘿!你这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还真以为自己能看透人情啊?”
他半真半假地咒褚洄之:
“我看你又穷又缺爱,性子也差,也就一张脸长得好点,简直是天生吃软饭的料。哪天来个富家大小姐给你个笑脸再赏你两口饭吃,你立马就能围着人家鞍前马后。”
“我才不会呢,整天围着另一个人转有什么意思。”年少的褚洄之切了一声,满脸不屑。
结着老茧的手指将少女的照片珍而又重地塞回衣服心口处的内袋,老彭用褚洄之最讨厌的过来人的口吻道:
“等着瞧吧,有的人,你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也心甘情愿,却偏偏换也换不成,那才叫无可奈何。”
……
怎么会在现在想起这些没用的记忆。
四面是为了阻止虫海向内围攻而熊熊燃烧的火墙,温暖明亮的火光映在莫岁侧脸镀上暖色,褚洄之却只觉得刺眼。
“我们再拖一会儿,会有别的办法的。”
褚洄之始终没有握住刀柄,他扣着莫岁手腕,不让莫岁把刀塞进他的掌心。
纵观全局,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褚洄之怎么变笨了。
莫岁条分理析地陈述利害:
“火攻或许可以拖住虫海,但我们也会被消耗,而且我们不知道幕后者有没有更多的后手,就算解决木蛛,也可能面临新的险境。”
“不说别的,肯定会有别的选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如果状态不佳的我们遭遇围攻,到时候抢走我的分数的很可能就是别人了。”
“送我出局,反而是对我们两个人的保护,也是让我们拥有最大晋级可能性的最佳方案。”
“我知道!”
褚洄之焦躁打断莫岁理智的陈述,他另一只手扣住莫岁的肩膀,眼底是几乎化为愤怒的疑惑:
“你以为我分析不出这些吗?”
“你考虑过我吗?”
褚洄之声音颤抖,他俯身,莫岁在那双暗潮涌动的深邃黑眸中只看见自己的脸。
“你觉得我是什么机器吗?说给你一刀就能给你一刀?还能精准控制自己的力度和情绪?”
“莫岁,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还是你压根没考虑过我?”
褚洄之蹙眉,咽下涌上喉头的酸涩。他凝视着莫岁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到哪怕只有他十分之一的犹豫和不忍。
差点忘了,褚洄之是个很需要被保护的脆弱的人。听到褚洄之的话,莫岁恍然大悟,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
褚洄之很漂亮、很温柔、很会掩盖情绪,搞得自己都忘记了,最开始和褚洄之建立联系,是因为他总是被人欺负。
莫岁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褚洄之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手感很好,他没忍住,又多揉了几下。
“没关系的。你不要有负担,基础冷兵器造成的伤势非常容易被治疗,我进入生命舱之后很快就会恢复的。”
莫岁温和道,总是如结寒冰的浅灰色眼眸在火光中温暖得像是化成了水。
“不是没考虑过你的情绪,是因为信任你。信任你可以帮我守住分数,信任你一个人也可以站到最后,信任你能做到,带着我一起晋级。”
褚洄之脱力,带着莫岁一同跌坐在地面。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被莫岁说服了。不是因为伤势很容易被治疗之类的狗屁理由,而是因为他没法为了照顾自己的情感,断送莫岁实现目标的可能性。
莫岁靠着二人的装备匣作为支撑点,他掏出糖罐子,不太高兴地皱了皱脸。
因为刚才的颠簸,罐子盖被撞开了,糖果散落,本就所剩无几的橘子味糖果全军覆没,罐子里只剩下几颗柠檬味的。
莫岁还是有点紧张,毕竟他向来有点娇气,怕疼也不是假的。原本打算吃两颗喜欢的糖缓解一下,现在却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有点酸。莫岁把柠檬味的糖果顶进一边腮帮子,还是不太喜欢。
刀柄被再度塞进褚洄之掌心,这次他没有拒绝,纵使精钢的短刀在手中重如千钧,他依旧握住了那把刀。
“出局警报一触发,我会立刻帮你处理伤口。回元符虽然没法直接治疗伤势,但是可以补充你缺失的能量,在生命舱里也不要取下来。”
“你不会有事的,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些话不像说给莫岁听的,更像是褚洄之的自我催眠。他没法去看莫岁,只死死盯着自己握着刀柄已经用力到泛白发痛的指尖,仍旧无法接受自己将要做出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会转移疼痛的术法,只有通感的术法可以陪你一起。”褚洄之艰难道。
转移疼痛的术法肯定是有的,只是褚洄之原先学习术法只挑自己觉得有用的,他自大地以为自己肯定不会愿意替某人承受痛苦,却没想到如今以这样的方式自食其果。
冰凉的手背被莫岁轻轻托住。
莫岁的手不够大,只能尽力张开手指,扶住褚洄之的手,引导他将刀刃朝向自己。
刀刃抵上腹部,柔软到无以复加的触感仿佛能穿透一切介质,自刀尖直漫上褚洄之指尖,沿着手臂一路蔓延,连心脏都因之紧缩一团,令褚洄之使不上一点力气。
使用冷兵器造成伤害的感觉与借助术法截然不同。
术法大多数都是远程,动动手指便呼风唤雨,不论造成多大的破坏都没有太真切的实感;刀却是实实在在握进手心的,他要伤害的人离自己不过二十厘米,每一毫米的伤害都由他亲手推进造成。
他第一次这样伤害一个人,居然是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
他还以为自己的运气真的变好了,却发现上天从来没真正放过他。
看着明显处在崩溃边缘的褚洄之,莫岁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抽痛了一下。
褚洄之的脸无疑非常符合自己的审美,连完全丧失管理的表情都漂亮。莫岁从前不理解有人用易碎感这么抽象的词来形容人,可是被褚洄之几近控诉的眼神深深凝视着,他真的感觉,他好像快要碎掉了。
莫岁一手依旧托着短刀的刀柄,另一只手抚上褚洄之的侧脸,把刚刚被自己揉乱的发丝别到褚洄之耳后,微笑着道:
“很简单的,我不会有事,三天后我一定活蹦乱跳地回来接你。”
“估计会有小队的得分超过我们,但你不要勉强自己,能晋级就好了,初赛权重不高,后面我们再追。”
莫岁握着褚洄之的手,开始向内收力,褚洄之已经感受到腹部因通感产生的疼痛。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办法,只能尽快结束这场折磨。
腹部传来尖锐剧烈的痛感,褚洄之双眼通红,却不是因为疼痛。属于莫岁的温热血液沿着刀身一股股涌出,如同岩浆流淌而过,灼烫他被鲜血染红的手指和小臂。
可警报还没有被触发,长痛不如短痛,莫岁心一横,按着褚洄之的手,狠狠往里补了一截。
刀刃破开血肉的感觉被无限放大,清晰到令人反胃。褚洄之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血珠飞溅上他的侧脸,似乎流进他眼中,他眼底只剩一片灼痛的猩红色。
手环上的绿色灯光转红,出局保护机制启动,莫岁的积分归零,全部转移给褚洄之。
成功了,莫岁松手,长舒一口气。
“好痛,我还以为我能忍住呢。”
他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彻底脱力,瘫软在褚洄之双臂间。
那把刀仿佛也插进了褚洄之的心脏,把他的心搅得血肉模糊。他揽着莫岁,几乎失声:“……对不起。”
他不需要道歉的,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愈加浓郁的毒雾对于神经中枢有麻痹作用,莫岁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乎乎的。
莫岁想离褚洄之再近一点。
他在褚洄之怀里抬头,看见男人形状姣好的薄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血痕,润盈饱满的殷红色有种妖异的漂亮,看起来便勾人得过分。
嘴里的糖果实在太酸了,莫岁很不喜欢,他想尝点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褚洄之。
亲一下应该也没有关系的吧。
脑袋转不太动的莫岁认真地考虑着,决定遵循本能。
他觉得没关系。他都包养褚洄之了,褚洄之不会反抗的。
莫岁使不上力气,他拽住褚洄之衣领,示意人再把头低下来点。
褚洄之以为莫岁有话要说,乖乖低头。
下一刻,世界被按下暂停键。
莫岁轻轻吻上褚洄之的唇瓣——或者不应该说吻,该说蹭更合适。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接吻,只是像小鸟轻啄花瓣似的,把唇瓣轻轻印在了褚洄之的唇上,汲取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与柔软。
血腥味渗进口腔,本不可能带来任何与甘甜沾边的滋味,可是,怎么会感觉比橘子硬糖还甜呢。
迷迷糊糊的莫岁心满意足。以后,他最喜欢的糖果好像要变成柠檬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