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方旭，久经考验的“哪都通”董事长，一向自诩手段虽低，觉悟极高，这会儿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从柜子里取出一罐今年的太平猴魁，他自己都没喝过两回，既然龙虎山太后驾到，于公于私他都得招待周全。

再有半个钟，楼上十佬就要开会了。他叫小苏去盯着，那是公事，可龙虎山太后是以私人身份来的，哪都通上下能跟这位攀交情拉呱两句革命家史的，也就是他赵方旭了。

虽然对唐沅姑息纵容张天师的事很不满——倒也不必说什么人在国外鞭长莫及，她就是劝不回张之维，为了大局考虑也当尽早赶回国内。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她才回来，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龙虎山夫妻店背地里谋划好的。

如今尘埃落定，唐沅姗姗回国，没见任何人先跟吕慈吃了顿饭。自然公司不找她，也是留出功夫给她和十佬在台面下勾兑，到底是老狐狸精得很，张之维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丢给他们内部解决为好。

前有全性夜袭龙虎山，武当也不太平，碧游村又弄出什么“修身炉”转化异人，隐隐有天下大乱之势，偏偏张之维火上浇油，以一己之力扫荡全性，一时间响应者甚众，狼烟四起。

他究竟为了什么？绝不仅仅是为师弟田晋中之死，张锡林（怀义）事发，龙虎山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

门敲了两声，毕游龙领着唐沅进得屋来，赵方旭迎上来同她握了握手，语气很热烈：“辛苦！这一趟访问多亏了有您压阵，不然哪能这么一帆风顺！”

唐沅淡淡地笑了笑，寒暄两句，她的风格一直都是这么如沐春风的，毕游龙腹诽为——

“话有多软，心有多硬。”

把门带上，毕游龙长舒一口气，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死道友不死贫道，且请赵董去大战佘太君吧。

赵方旭给唐沅倒茶，太平猴魁冲泡没什么讲究，汤色出得快，唐沅端着细瓷茶杯却不喝，而是很郑重地举杯道：

“按说张之维给公司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应该给你们敬酒赔不是，还偏了赵董你的好茶。他笨嘴拙舌的，这杯茶就算是我代他给赵董赔不是了。”

赵董低头瞧了一眼茶杯，心里咯噔一下，以他对唐沅的了解，她肯定是要先礼后兵，先软后硬的。

“这件事我有责任。要是我当时在龙虎山看着，晋中不一定会出事，之维也不至于下山剿杀全性。”

果然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三十六计扣锅为上。

嘴上说是她唐沅的错，其实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公司管理不力的过失。张之维办罗天大醮是通过了审批的，公司还派了华北大区的负责人去——固然是为了看管张楚岚这个不确定因素，但人是到了现场的，也调集了人手在外围待机。

结果全性大闹龙虎山，还是靠天师府自己压下来的，偏偏还死了个田晋中。这能怎么说？不出事，他们是尊重龙虎山独立自主，出了事，公司作为名义上异人界的管理者就难辞其咎。

公司失职在前，已经把事情推给龙虎山了，那张之维“江湖事江湖了”，以暴制暴也不是全无道理。

何况唐沅离开龙虎山是出公差，横竖公司是摘不干净。要是那几个年轻的董事在这儿，就真哑口无言了。赵方旭叹了口气道：

“唐老师，你这话说的方旭是太惭愧了。田老的事我实在遗憾，老天师想给师弟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嘛，可是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不管我们怎么做工作，他老人家都不愿意透露个中缘由。这也让我们很难办呐！”

“事关天师府的传承，此事不好多问。谁都有底线——当然，这次之维确实过火了一些。”唐沅主动拿起壶给赵方旭续了一杯茶，“公司怎么处置他，我想他也甘心承受。”

赵方旭看了一眼唐沅，她今天穿得很素净，黑色的真丝衬衫和西裤，除了一对南珠耳钉也没戴什么首饰，银白的头发堆雪一般，还是梳理得很漂亮，脸上淡淡得化了妆，阳光兜头盖脸地照过来，每一丝象牙色的皱纹犹如素描的排线清晰可见，秀丽的鼻子和清炯的大眼睛一如既往。

赵方旭孩提时代见到的唐沅已过了盛年，那时她的美和端凝的风度依然给人以深刻印象。隔了六十年光阴，记忆仿佛一副眼镜，既能映照出邈远的幻境，也能折射出近在咫尺的幻景。

“他有他的苦衷，我们也有我们的顾虑。”赵方旭说，见唐沅很淡然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所以才交给十佬定夺。他们应该能商量出一个合适的结果。”

唐沅笑了笑。

“十佬——确实，他们是有一定的裁决权。”

毕竟这就是当年他们和如今的十佬——“四家”，术字门，出马仙，江湖小栈，佛门还有道门商议出来的。

“公司自然尊重十佬的意见。兹事体大，他们此时怕也是为难得很。”她指了指楼上，脸上还是微笑着。

赵方旭心想，看来昨晚她已经跟吕慈把事都谈妥了。那么终于算是切入正题——

“唐老师，您是老前辈，这事儿您怎么想？”

“你刚才也说了，十佬设立的初衷是为了维护咱们异人界的和平稳定，可天通道人这么做，岂不是跟大势相违？十佬这样重要的位子，应当贤者居之。”

贤者居之。

唐沅的意思是，张之维要“让贤”，退出“十佬”？用十佬的位子来赎买张之维，真是好算盘。赵方旭不禁前倾了身子，问：

“您的意思是让天师退出十佬？”

“是。”

“谁可替之？”

唐沅沉静地回望赵方旭，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这是公司的事务，怎么能容我一个外人置喙呢？”

唐沅可不是“一个人”。她此时实质上就是正一龙虎山的代言人。张之维作为六十五代嗣汉天师，当然也不是“一个人”，按理来说他退出“十佬”，道门应当再推一个顶替他的缺位。唐沅这么说，意即正一道整个退出了“十佬”的竞争，将这个位子交还给了公司。

张之维在“十佬”中地位极高，即便再送一个道士进来，也不会有他的影响力，可唐沅竟然完完全全地放弃这块蛋糕，这“赎金”确实分量极重。

惊喜之余，赵方旭随即想到，唐沅为什么这么做？纵使她不让出十佬之位，张之维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到龙虎山。固然，正一道不会因为没了一个十佬头衔就没落，可到手多年的利益，谁肯拱手让出？

她固然是深明大义——当年推了他一把，促成哪都通的成立后，唐沅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可如今这一招更像是顺水推舟。她究竟在琢磨什么？然而眼前她递来的条件，又确实是公司想要的。

宾主尽欢，两人客套几句，唐沅道：

“现在，我能见一见之维吗？”

张之维被哪都通安置在附近的酒店套间里，不用说，这个酒店也属于公司，在外面至少是四星标准。张天师师徒俩所在的五楼当然也是清空的，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到房间——

“请让一让！”

赵董的闲聊戛然而止。一直淡淡地听他讲话的唐沅突然将他向后一牵，使他免于被撞的遭遇。隔着巍峨连绵的肚子，他看见一只闪烁着蓝光的机器人怼进了电梯，并且正正好站定了电梯最中间的位置，隔开了他和唐沅。

“机器人？”

“不好意思赵董！这是上个月刚配的全自动智能机器人，现在一些送餐送物，招待和引领的工作都可以让它完成的。”

“……蛮好！小郑你去忙吧。”

赵董点了点头，打发了匆忙赶来的前台。电梯门关上，赵董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这台所谓的“智能机器人”，不料它显示屏一亮：

“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要不要和我拍张合照！”

唐沅：“咳嗯。”

由于某些原因，这趟短短的电梯之旅十分难熬。电梯门一开，机器人用萌萌的可爱声音喊了一句：“让一让！我要下电梯咯！”，冲出了电梯。赵董叹道：

“这人工智能是太智能了点儿——”

“它样子倒蛮可爱的。”

两人也下了电梯走去张之维师徒住的套间，才刚拐过弯，赵董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情景——不，是在这之前，就听到了毕生难忘的声音！

天通道人，前·十佬之首，龙虎山（现任）第六十五代天师，正在用慈爱而不失可爱，温柔且不乏甜蜜的声音跟智能机器人交流。

“小爱同学！”

“在呢！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小爱你陪爷爷聊聊天呗！”

“聊星星，聊月亮，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小爱都可以陪你哦！”

……

……

张之维一抬头，看见唐沅不冷不热地站在远处，眉梢轻挑——哦，还有一个神色复杂，状似惊悚的赵胖子冻在一边。

“汤圆儿你看，它懂得还怪多的哩！”

“看到了，你继续。”

赵焕金从里屋走出来，赶快向唐沅点头致意：

“唐老师！赵董。”

机器人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

赵董本来跟着唐沅慢慢走近，闻言停下脚步。张之维笑眯眯地答道：

“谢谢～爷爷觉得你也很可爱！这么小就出来打工真了不起～”

嚯，住了回酒店，还找着一智能孙子。唐沅瞥了一眼四徒弟，以眼神问他有没有告诉张之维，他的二十四孝好徒弟张灵玉私自下山的事。一向很老实的赵焕金，十分老实地轻轻摇了摇头。

……得了，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要不要和我拍张合照！”

“好呀！”

唐沅正自沉思，被张之维拉过来搂住肩膀，他还比了个V，闪光灯嚓得一闪。张之维拍完了合影照例去牵唐沅的手，她被晃得眼前一花，微微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指：

“好啦，全世界最可爱的人快去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龙虎山。”

“我要去工作啦，记得给个好评！”也许因为唐沅话里这个“回”触发关键词，又或者是程序设定，机器人转向电梯，很流畅地滑到门口，然后卡在了电梯夹缝里。

“帮我一下！谢谢！帮我一下！谢谢！”

赵方旭已经对这种人工智障无话可说了，更无话可说的是他看着张之维拉着唐沅过去，还真把这人工智障推进了电梯。赵焕金收拾好了行李，站在赵方旭背后道：

“赵董您习惯就好，这两天师父跟机器人混熟了，天天跟他聊天。”

合着老天师跟酒店机器人谈天说地聊星星聊月亮，和他们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呗？人不如机器人，这是什么世道哦。赵方旭正五味杂陈，就听见小爱同学的电子音：

“我给大家表演个隔空按电梯！”

走出酒店上了车，是傍晚时分。天边流云很薄，晚霞鲜红，有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

赵焕金坐副驾驶位，把后排留给张之维和唐沅。唐沅的侧面在辉煌的霞光里模糊了细节，只余下流丽的线条，好像和当年一模一样。

张之维忽然想起九十年前，也是在北京，也是在美丽的晚霞之下，唐沅的泪水流到他掌心里。那时他第一次有心尖儿发抖的感觉。抖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疼。以前他懂得烦恼，懂得辛苦，懂得难过，但从那之后懂得了“疼”。几经辗转流离，到底还是能一起坐在这辆车上。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烦恼的事依然在发生着，但天上的云霞还是美丽的。

张之维将手掌覆在唐沅的手背上，她指尖颤了颤，终于翻过手心扣住他的五指。

事实上，唐沅正苦恼怎么跟张之维开口说张灵玉的事。不知道哪个小崽子报的信，张灵玉知道她回来了，也巧，她送完吕慈回酒店就接着他的电话。

张灵玉把话说完，最后说：

“弟子愿领受任何责罚。”

等了好一会儿，他只听到唐沅轻声叹息：

“你还不明白，灵玉。”

不明白的岂止张灵玉？心怀侥幸的何止这一个？憨直如张灵玉，狡猾如张怀义，甚至——

“之维后天回山，你在山下等他。”

唐沅握着张之维的手指，从丰盈到枯瘦，每一寸纹路和褶皱她都再熟悉不过，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转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霞光里金灿灿的晃眼。张之维要是知道张灵玉下山，一定很高兴，可惜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周非常安静，天空还是艳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