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的酒性烈，有助眠之效。

九云斋的蜜饯也让他想起一些美好的过往，吕归尘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小舟听到帘幕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睡着了。

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她跨越山海之阻，终于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小舟看到吕归尘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她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错过了多少岁月。

酸涩复杂的情绪充盈在胸口，小舟的思绪飞回那天晚上。

那一天，她身披寝衣批阅奏折，来自宁州的使者传来远方故人的消息。

烛光摇曳，她的眼神也随之闪烁，最终颤抖着烧掉那封密信。

信上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诅咒之血，燃命至薨。

后来她在龙渊阁里彻夜未眠，翻遍了所有与北陆有关的典籍，被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载震撼到无心饮食。

她曾经亲眼目睹阿苏勒爆发时的可怕力量，那是堪能屠龙的强大潜能，但小舟并不欢喜，她只觉得恐怖。

那时的阿苏勒，完全不像平日里善良温厚的性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他被一种邪恶可怕的力量所控制，整个人变得失控、癫狂。

那种力量曾经救她于危时，但每次用过那种力量，阿苏勒都会昏厥过去。

她知道那种力量对身体有害，但未曾想到居然至死方休。

颜静龙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他将所有与青铜之血有关的卷宗都翻出来，对照着小舟带来的拓印手札一一翻译。

一定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果那些部落首领发现阿苏勒的秘密，草原上的安宁将会一去不复返。

宫羽搭着牛车来到北都城，将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枚金铢。

她不禁面露尴尬。

“姑娘，路费我就不问你要了，但你身上这身衣裳，还有一路上的吃喝…”

五大三粗的蛮族汉子一脸真诚，令宫羽更加局促不安。

“我是来找朋友的，我的朋友有钱……”

自从下船后按照计划兵分两路，宫羽便一路坎坷。先是遇到一群黑衣人追杀，幸好她逃命的本事足够大。

一路上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来到约定的地方，却只看到留信一封。

宫仪让她前往北都城，并且表示最多等她三天，之后便要先行返回宁州。

这一趟出来真是倒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体验到，回去之后还要被关禁闭。

正沮丧时，一个声音响起。

“我帮她付钱，不用找了。”

宫羽抬起头，惊讶道，“怎么是你？”

北都城的气氛有些微妙，诸位部落首领们野心勃勃，本欲力谏大君出兵东陆，或是将大阏氏的人选定下来，两个目标至少要完成其中一个。

可大君面善心坚，一点不松口，甚至还传出了要废除库里格大会的消息。

首领们这下有些慌张，库里格大会在草原上由来已久，由逊王第一次召开。

在这个大会上，不论部落大小，都有一席之地，没有尊卑之分。无论北都城里的主人更换成哪个部落的人，其他部落都还有一定的话语权——这也是库里格大会能传承至今的原因。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是男人，总会有能让他心动的女人。”首领顿了一下，“格桑花他不喜欢，我们就换一个。”

五狄部首领冷哼一声，“一个还不够。”

各部落首领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深以为然。

这时黑水部一个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大家争着想把自家部落里的姑娘同大君结亲，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众人投来疑惑的目光，年轻人也不再卖关子，说道：“大君昔日为质下唐，曾经成过婚。或许，他更喜欢东陆风格。”

一语惊醒梦中人，部落首领们似乎明白自己做无用功的原因，五狄部首领沉吟道：“也可能是宁州风格。”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恍然大悟。

大君在下唐那次大婚，新娘可不就是宁州羽族的姑娘？

人逢喜事精神爽，宫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

她先是遇到一个不太熟但帮自己付了钱的俊秀青年，又被蛮族贵胄毕恭毕敬地请了去，好吃好喝好招待。

“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主人礼貌道，“宁州的饮食风俗，在下略知一二。”

宫羽放下筷子，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我穿着蛮族的衣服，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主人看着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不禁哑然失笑。

这位羽族小姑娘还真是单纯的紧，羽族人四肢纤细，眸色较淡。

这些特征都是天生的，更何况，方才为她接风洗尘时，已经让女奴确认过肩胛骨处的展翼点。

“宫姑娘无需担忧，我们的诉求很简单。”

宫羽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捋清楚对方的来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笑着打了个嗝儿，爽快地伸出手：“我愿意，现在就走？”

主人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而宫羽在心里自顾自地嘀咕着：“青阳大君，这么传奇的人物我当然应该去见一见。”

打扮回羽人的形象，宫羽坐着气派的马车前往王帐方向。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她好奇地掀开车帘，一个黑色的身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正是替她付钱解围的那个俊秀青年。

真是他乡遇故知，人生何处不相逢。

宫羽故作惊讶，笑道：“还真是有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黑衣青年有些无奈，“ 谢襄，这好像是我第三次告诉你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那个，记性不太好……”

宫羽看着谢襄，单刀直入：“你不会是故意跟着我吧？”

谢襄回以看傻子的眼神，一脸真诚地叹口气：“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宫羽笑，谢襄也跟着笑。

罢了，师姐不在，她一个人也很无聊，就和这个有趣的家伙一起玩玩。

一支轻骑部队趁着夜色离开北都城，一路向西。

吕归尘披着大氅，面带倦意。

大合萨不知从哪儿找到了缓解青铜之血侵蚀的法子，说是在殇州天池山脉里或有一线生机。

他不以为然，大合萨却坚持要派人去找，还一定要他派出最得力可靠的部下，瞒着各部族首领。

吕归尘只好把九煵部的莫青派了出去。

莫青寡言，但是个可靠的好兄弟，两个人在战场曾经一起浴血奋战。

他身上那股不怕死的拼劲，令吕归尘想起另一个人，同样勇猛的一个人，背着十二把长刀就敢孤身闯法场。

吕归尘忍不住笑了，最近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常常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那个来自东陆楚卫国的婢女，沉静大方，他隔着帘幕，恍惚间以为见到了小舟。

但怎么可能呢？

小舟同他一样背负了太多，她身为白氏皇族血脉，自登上帝位那天便注定不能再任性，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抚摸自己的脉搏，感觉到血管里流窜的力量呼之欲出。

每一滴血都隐藏着巨大的力量，能够让他在战场上唤醒血脉里的雄狮，却也如同饮鸩止渴般蚕食着他的生命和理智。

或许有一天，在他彻底变成疯子之前，他会一人一马自我放逐。

他曾经目睹了太多人的离去和死亡，当死亡降临的那天，他或许并不害怕，只是觉得不忍。

如果可以，他只希望自己死去的消息永远不要传去天拓海峡另一边。

宫羽被安排到王帐附近居住，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联系她。

她有种上当的感觉，虽然离青阳大君近在咫尺，但咫尺天涯，完全没有机会接触他。

沮丧之际，她猛灌羊奶酒。

宫羽不知道的是，她刚到就被人上报给了吕归尘。

吕归尘自然知道那些部落首领们的小心思，无奈扶额：“荒唐。”

本来她会被礼貌地赶出去，小舟无意中认出了她。

宫仪已经返回宁州，担心宫羽一个人无所依靠，小舟暗中让颜静龙留下了她。

天气渐冷，青阳勇士们久未活动筋骨，都无聊的紧。

为了鼓舞人心，吕归尘携部下前往冰原狩猎。

随行人马有来自各部的勇士，还有吕归尘麾下的心腹。

小舟蒙着面纱跟随其中，她远远看到宫羽也在人群里叽叽喳喳。

颜静龙本不该随行，但他放心不下小舟，毕竟她不仅仅是对于阿苏勒重要的人，更关系着天下局势。

小舟失踪的这些天，百里家封锁了不利于皇室的消息，对外只说是女帝在闭关祈福，只是各处通关关卡都加强了防备。

颜静龙不知道小舟为何做出这个看似任性的决定，但他莫名地相信她，相信她这么做必定有必须为之的理由。

“白毅将军已回楚卫。”

小舟轻轻点头。

大胤势力盘根错杂，既有守旧腐朽的贵族，也有各怀心思的诸侯，还有天驱那样不容小觑的势力。

她只所以敢去国离乡，便是笃定了各方势力将会互相牵制。

他们都盯着那个位置，可没有一方敢先动手，否则就会沦为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