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城,青阳大君的帐中很安静,不断有医师进进出出。
颜静龙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当然知道,医术对大君的症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但眼下大君再不醒来,那些老家伙们恐怕要坐不住了。
小舟一直陪侍在大君身边,帮他擦洗身体,梳理头发,坐在床边说起过去的事情。
颜静龙不好意思打扰他们,站在外面交待事务。
这次狩猎如此黯然收场,背后少不了兴风作浪之人。现在大君昏迷不醒,那些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大合萨。”
小舟从帐中走出,神情疲倦,但目光坚定。
“有辰月教徒来到了东陆,阿苏勒的刀,便是同他们搏斗中丢失的。”
她看了一眼王帐,“至于另一拨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短短两句话,电光火石之间,颜静龙就弄懂了来龙去脉。
那么,只要以影月为线索,就能找到辰月教徒的踪迹。
而女帝的下落本是极密。
小舟在北都城时都安然无恙,偏偏与队伍走失时才遭到袭击,又同大君受到的袭击先后发生。
那么,对方很有可能是同一拨人。
至少,是同一股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
小舟淡淡道:“那些袭击我的骑奴,并不认识阿苏勒。我想,他们的主人大概是接到了关于我的消息,想要挑起东陆和
北陆的战争。阿苏勒,则是计划之外的变故。”
如此推论,只要派人去那些主战派的部落搜集情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颜静龙露出敬佩的目光,“多谢,我这就派人去查。”
不愧是白氏帝女,即使心情沉痛,仍然能够清醒理智地分析局势。
很快就有人找到了影月的线索,并且抓到了辰月教徒。
但是对方却大喊大叫,声称自己是冤枉的。
士兵们哪里顾得上判断,直接将人带了回去,关入牢笼。
影月则被带入金帐,交给了颜静龙。
“那个辰月教徒呢?”
下属回报:“此人不依不饶,说自己是冤枉的,现在正关在死牢里。”
颜静龙有些意外,在他的认知里,辰月都是一群疯子,他们平静的可怕,又总是自诩清醒,视世人为蝼蚁。
喊冤?
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死牢里,手戴镣铐的少女低垂着头,整个人宛如霜打的茄子。
那些士兵太粗暴了,不由分说便将她抓了起来,关进这四面漏风的牢笼里,旁边有一条虎视眈眈的烈犬,仿佛能一口将
她吞下去。
宫羽蜷缩一团,抱住膝盖委屈极了。
他们会杀了自己吗?
她有些害怕。
在北陆,她人生地不熟。
唯二认识的两个人,一个不见踪迹,一个谎话连篇。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狠狠地骂道:“骗子,大骗子。”
谢襄站在暗处,犹豫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转过身。
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这个单纯的羽人小姑娘,也该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了。
吕归尘醒了。
他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将颜静龙一个人喊了进去。
小舟也被带了出去。
她自然是不肯的,热切地看着他,唤着他的名字。
吕归尘避开眼神,假装没有听到。
小舟的心沉了下来。
他这种泾渭分明的模样,同数年前铁浮屠接他离开南淮时,别无二致。
那次告别,让两个人相隔山海,经年不得见。
他又要将她推开了吗?
小舟摇摇头,想要冲上去。
左右上前,强行将她押了下去。
小舟被关了起来,她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天色晦暗,颜静龙打开了门。
“阿苏勒呢,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颜静龙沉默,他无法直视小舟眼里的泪水,他深知这位女子为了大君付出了太多,可是……
“大合萨,我的命数,还有多久?”
金帐里,大君气若游丝,直白地询问他这个问题。
显然,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颜静龙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低下头,语气沉重:“大君,您还有什么遗憾,尽可能去弥补吧。”
大君的身体原本就被青铜之血腐蚀的千疮百孔,最近一次爆发使用,更加激化了那种侵蚀。
也许明年春天,草原上就要新立一位大君了。
吕归尘唇角泛起苦笑。
亲缘,挚友,恩师……他此生遇到他们,已经无憾。
若说有遗憾,便是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对不起那么好的相遇。
“颜静龙,不要告诉任何人。”吕归尘喊了大合萨的名字,不是以大君的身份命令他,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在恳求他,
“尤其是小舟。”
“我明白该怎么做。”
“小舟…”颜静龙顿了一下,改口道,“女帝陛下。”
他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您是属于天启的明月,不该出现在草原上。我今晚就安排人送您回东陆。”
“这是他的意思吗?”
颜静龙不答,转而道:“这是为了您好。”
小舟脸上露出凄然的笑容,“为我好…”
母亲为了她好,将她一个人丢在天启城,饱受人情冷暖。
皇兄为了她好,挑动各方争端,引起血流无数。
阿苏勒为了她好,将她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回到北陆。
那些人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可曾想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会走的。这次离开天启城,我就没想过回去。”
果然……
吕归尘站在外面,听到了小舟的回答。
他心中五味杂陈,酸楚难当。
颜静龙知道他在外面,小舟也知道他在外面。
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自己说出口。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就请留下观礼,待金帐迎接女主人后,我亲自送您回乡。”
北都城里热闹起来了,到处喜气洋洋。
宫羽的伙食也改善了一些,她听到士兵们在说笑,大君要娶亲了。
既然有这么大的喜事,能不能把我放了。
她哀求着,但是根本没人理会。
看来只能自救了。
宫羽悲伤地想,开锁什么的,总需要一些尖锐的物品,她能用什么呢?
最终只能望天叹气,小腹却传来一阵疼痛,伴随着一股暖流,她尖叫出声。
“嚎什么,吵死了?”
外面的士兵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凶巴巴的烈犬也吭哧吭哧吐着热气。
宫羽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姑娘抽泣的声音令人心疼,可惜那群守卫都是五大三粗的蛮族汉子,且都忙着八卦新阏氏的消息,无人在意。
直到她一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烈犬嗷呜一声,砰然倒地。
有人悄悄打开了牢笼。
谢襄本该早已离开,但他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没有一走了之。
见宫羽身下有一滩血迹,他眉头一皱。
这些人竟对一个小姑娘动刑。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发现了猎犬的异常。
“大黄,你怎么不叫了?”
罢了,先离开这里。
谢襄的伤也并未完全痊愈,因怕暴露踪迹,他躲藏在一处废弃的山洞里。
他将宫羽带去了藏身之处,尽管动作轻柔,对方还是在检查伤口的时候醒了。
“你你你!”
宫羽羞愤地捂住胸口,“你这个大骗子,居然还敢在我眼前出现。”
谢襄不理会她的质问,正色道:“别动,我看看哪里受伤了。”
宫羽奇道:“我没事,就算受伤了也不干你事。”
哎,也不对。
如果不是替这个人背黑锅,她怎么会被当作辰月教徒抓起来。
谢襄以为她嘴硬,严肃起来,“流了那么多血,还说没事。”
见他一本正经,看起来是真的担心。
宫羽的怒气消了大半,“动手动脚的,要是在宁州就该断手断脚,否则……”
“否则怎样?”
宫羽顿住,脸色微红,转移了话题。
“我没有受伤,真是个呆子,你不知道女孩子会来癸水么。”
谢襄微微一愣,缓了一会才搞清楚状况,结结巴巴道:“哦……好……”
“好你个大头鬼啊,还不帮我找东西用。”
“什么东西……”
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谢襄满脸羞臊,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月事用品。
宫羽接过,心里得意极了。
让他寻来这种东西,恐怕比让他杀人还难堪。
可是这么为难的事,他竟也乖乖照做了。
这个家伙真奇怪,不像个好人,也不像个坏人。
“愣着干嘛,转过去啊。”
谢襄闷声照做,甚至抱着手臂走了出去。
收拾停当,宫羽招呼他进来,又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大堆问题。
“你是辰月教徒吗?”
“你要杀的人是谁,是那把刀的主人吗?”
“你的任务失败了吗,组织会不会让你自尽谢罪?”
一个又一个问题,谢襄轻按眉心,突然有点后悔了。
他救了她,一命还一命,现在已经扯平了。
接下来,他没有必要再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他眼疾手快地点了宫羽的穴道,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宫羽睁大眼睛,恐慌地看着他。
他挪开一些,用手支住额头,轻声道:“聒噪。”
篝火明灭,映红了两个人的脸颊,偶有火星迸溅,山洞内温暖如春,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