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归尘身后一名侍从已经追了出去。

众人跟出去，看到侍从近身缠斗，拦住刺客不让他逃走。

刺客无心恋战，出手不重，一枚梅花针只是击碎了侍从束发的发扣。

侍从又羞又恼，长发倾泻如墨，弘吉刺这才发现，跟在大君身后的侍从竟然是个女子。

吕归尘微微皱眉，他居然没有发现，宫羽什么时候混了进来。

若是出了什么事，对羽然那边不好交代。

她毕竟是宁州的人。

他正准备出手，宫羽突然轻身一跃，挡住刺客去路，厉声道：“你不敢见我，我偏要留住你。”

语气中四分恼怒，四分任性，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刺客闻言，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便也不再遮掩。

他大大方方地抬起头，面对众人，身处险境，神色如常。

“青阳大君，别来无恙。”谢襄又看向姬野，“这位是，大燮皇帝？”

姬野摊摊手，看向吕归尘。

仿佛在说，我没骗你，他不是我的人。

“辰月的人，如此执着于取我性命，是要为雷碧城报仇么？”

谢襄不置可否，“我只是遵从星辰的指示罢了。”

宫羽见自己被无视，愤然上前一步。

“谢襄，你一直在骗我！”

弘吉刺本来还替她担心，现在却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听起来倒像是旧识。

“是又怎样。”

谢襄神色淡漠，静静地看着她。

从一开始在草原上偶遇，就是他有意为之。

他本不想让她知道，可既然被她发现了，那承认就是了。

两个人分明离得那样近，可宫羽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她初出宁州，总想着经历一番奇遇，结识一些有意思的人。

谢襄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甚至冥冥之中，他们似乎格外有缘。

虽然一次次的相遇，巧合的让人有些怀疑，可他从未伤害她。

她便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也不算是个坏人。

毕竟他可以忍受她的聒噪，知道报恩，顶着发红的耳朵替她寻来女子用品…

虽然他不告而别，让她十分生气，可她想着，倘若他肯说两句好话，或者任她责骂几句，那便罢了。

可是亲眼目睹了他刺杀青阳大君的场景，再加上从小舟那里听到关于辰月的一些事情，宫羽愈发确定。

哪有什么缘分，恐怕她在和师姐同行的时候，就被辰月盯上了。

之后的每一次偶遇，都是辰月别有用心的接近。

她失去价值的时候，他就会不告而别。

至于那次救她，大概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毕竟，她这个傻子，居然分不清好坏，也实在是蠢的令人觉得可笑。

宫羽苦笑，抽出一旁侍从的兵器，一剑刺向谢襄。

意外的是，谢襄丝毫没有躲避。

鲜血，很快浸透了衣衫，泅成一朵血色花朵。

吕归尘有些意外，不过他一向厌恶辰月，自然不会在意谢襄的死活。

“如果杀了我，你会觉得好受一些，动手吧。”

谢襄脸上流露出任性的笑容，仿佛不是被刺伤，而是看到了心爱的女孩走过来。

宫羽颤抖着，迟迟挥不动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僵持之际，姬野开口了。

“请饶他一命。”

“你居然为辰月求情？”吕归尘有些意外，一起经历过殇阳关之战，他本以为姬野对辰月也是厌恶的。

“受人之托，我要将他带走，他的命，现在还不能交给你们。”

谢襄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轻笑两声。

他原本抱了必死之心来执行这次任务，没想到教宗的安排里，他活着才是计划的一环。

吕归尘用影月拦住了欲上前带走谢襄的燮朝士兵。

他神情严峻，冷声向姬野道：“此人祸乱北陆，屡次欲置我于死地，你执意要救他么？”

“阿苏勒。”

姬野的声音有些疲倦，“或许称呼你为，青阳大君？”

“我们已经不是南淮城的两个少年了，现在的我，是大燮的皇帝，自然要站在大燮的立场考虑问题。”

他用一双熟悉的黑色眼睛看着吕归尘，可吕归尘找不到昔日的姬野了，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

曾经的姬野，外冷内热，虽然脾气孤僻，没什么朋友，却是这世上难得的英雄。

可现在的姬野，甲胄华服，有种权力侵蚀的气息，他斟酌着利益，会为了一些事情作出退让，甚至甘愿与虎谋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你囚禁了老师，是么？”

姬野想了想，没有否认。

“老师太固执了，让他冷静冷静比较好。息辕倒是很懂得变通，我已经任命他为大将军了。”

“大胤的皇族血脉，你会赶尽杀绝么？”

姬野看着吕归尘，知道他在说谁。

他也明白了，原来白舟月果然藏在北陆。

“如果产生威胁，我会的。”

所以，你最好把她留在身边，永远不要让她回到东陆。

吕归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感到眼前的昔日挚友变得如此陌生。

“你变了，姬野。”

燮朝皇帝轻轻一笑，“说什么变不变得，人都是会变的。阿苏勒，你以前连杀个人都会发抖，可我听说，你的影月刀下已经斩过无数敌人了，所以草原上的部落，才会畏惧你，臣服你。”

吕归尘默不作声，或许姬野说的是对的，人都是会变的。

可是当时的感情那么美好，美好到愿意用一生去铭记怀念。

现在的一点点分歧，都会让他觉得无比难过。

“姬野，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权力，大君，我只是想保护在乎的那些人。如果向你臣服，你会开心，能够换来和平，我愿意向你俯首称王。”

吕归尘看着姬野的眼睛，“当初，是你孤身奔赴法场，背着十二把刀去救我。是你救了我的命，所以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包括我的性命！”

大君说至动情，眼睛湿润，就连弘吉刺也为之感动。

不曾想大君与燮朝皇帝曾经是生死相托的好朋友，难怪大君如此放心前来赴约。

“可是你不可以伤害她。”

这一句话，只有姬野听懂了。

但他无法给出承诺。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已经登上王座，便再也回不了头。

假如小舟重返东陆，鼓动诸侯国揭竿而起，威胁他的王位。

那他一定会杀了她。

甚至她什么也不做，单是重新出现在东陆，也会引起世人对他的质疑。

毕竟大胤绵延百年，还是有很多世家大族，效忠于白氏血脉。

吕归尘见姬野无动于衷，心沉了下去。

他拔刀望向谢襄，将怒火转移到辰月身上。

“你们这群疯子，为了得到乱世，用什么蛊惑了他？”

谢襄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意，不禁有些紧张。

在场倘若有人要取他性命，那个人也只能是宫羽。

在影月挥向谢襄之前，一柄长枪拦住了它。

两把魂印兵器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吕归尘怒极反笑，“姬野！”

“我说了，他的命，你们不能带走。”

姬野和吕归尘缠斗在一起。

其他人也拔出兵器，攻势一触即发。

谢襄趁乱拉了宫羽一把，带她离开战场。

吕归尘迎战过许多敌人，唯有这一次，令他气血翻涌，心绪大乱。

他意识到，辰月的阴影已经重新投射到九州大地上，甚至选中了姬野，作为他们祸乱天下的棋子。

他感到痛心，同时预感到，和辰月同流合污，最终的结局只能走向毁灭。

所以他挥刀的气势越来越大，恨不得能够打醒姬野。

一面攻击一面高喝：“你这样的英雄，皇帝有何当不得，即使是小舟，也绝不会怪责于你。”

“你千不该万不该，和辰月狼狈为奸！”

姬野冷笑，道：“阿苏勒，你是世子，从小就出生在权力中心，你不会懂被人忽略被人轻视的滋味。”

“我想要的东西，没人会给我，我只有自己去争取。辰月能帮我，有什么不好？你现在身居高位，又有佳人在侧，我呢？如果没有权力，我拿什么去解救羽然。”

两个人越斗越勇，一个大辟之刀臻于化境，一个极烈之枪虎虎生威，数十尺内无人能近身。

两个人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同归于尽。

最终，还是燮朝士兵包围了吕归尘等人。

弘吉刺骂骂咧咧道：“＊的，你们人多，这不公平。”

姬野轻轻一笑，“战场之上，没有公平，只有生死。”

若是使用青铜之血，吕归尘有十成胜算，可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那样的侵蚀；拼个你死我活，或许能突围出去。

可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是家里的孩子，也有亲人爱人，等着他们回去。

他也答应过小舟，要安全回去。

于是他松开手，影月直直插入地面。

“随便你怎么处置，这条命总归是你救得。”

“大君！”弘吉刺忍不住大喊，大君明明有胜算的，为什么要投降。

姬野也收起枪，低低地笑了，只是笑容里多少有些落寞。

他知道，以后再见到，他们就是敌人了。

“放他们走。”

他转过身，没有让吕归尘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对一旁的文官交待道，同时也是一字一句地对吕归尘说道：

“那麼青阳王殿下，我以当初的十二把刀，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定盟：在我有生之年，夔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坠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文官怔住了，这样的盟约，简直是等同于丹书铁券的和谈书，可他们明明有极大胜算，就算是和谈，也应该压榨这群蛮族，让他们上交马匹、牛羊和黄金，以“上朝”之名称呼大燮。

一篇死寂，就连弘吉刺也惊讶于燮朝皇帝的和平条约，正常的令人咋舌。

吕归尘愕然，他仿佛又看到了法场上那个勇敢无畏，热血沸腾的少年。

心底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破的废铁，正是当初姬野背着的十二把刀的碎片之一。

他猛地用力，铁片割破了手，鲜血浸透刀片的纹路。

“从今以后，我和我的人，将不再踏足东陆的土地，直到我死去。”

姬野伸出手，也握住了刀片。

血和血融在一起。

而这，是历史上燮羽烈王和青阳昭武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朋友身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