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工人被晒出古铜般的颜色,辛西娅用那双蓝色眼睛看过去,发现还是那么深。
“克洛诺斯先生,”高大的男士看起来心神不宁,右手紧紧抓着一个少女,“如果到时候爱德华先生怪罪我,请你一定不要离开。”
“他现在要找的是我的身体,”克洛诺斯甚至能跟她微笑一下,“只要你能让我变得合理,我就会尽量谈判的。”
刚才一时气急,使用了转换术之后,克洛诺斯非但没有后悔,甚至还在欣赏辛西娅更外放的表现,看她在心虚和“完蛋”之间无从选择,想这位胆大的露卡小姐,原来会这样害怕。
他甚至没告诉她,这里不只有码头一条路,航海图告诉少女的信息太少,甚至连她从书上看见的都已经过时,这里有魔法阵,可以直接通往皇城学校,就在鲜花大道里。
但莫名的,他现在感到惬意。
“怎么了,露卡小姐,前方又不是洪水猛兽,您只要走在阳光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感谢您现在还能叫出“露卡小姐”四个字。
他脸色太苍白,哪怕是自己的脸看起来也很好笑。
克洛诺斯想,等一天之后,如果少女没有大恙,他就试着去和爱德华先生交涉,问他如果带走他们家的露卡小姐,会不会有很大影响。
毕竟这个女孩在转换咒下看起来太好玩,哪怕她胆大地冒犯了自己,克洛诺斯也难得品出了趣味。
为了这个少女之后的表现,克洛诺斯甚至愿意给她承诺。
满脸心思的银发高大男士,牵着一位娇小的冷面少女,纵使少女穿得朴素,可男人身上是白色长袍,反着银边光泽,怎么看都是死皮赖脸的大少爷赖着平民少女不肯走。
海风吹得急,海鸥从桅杆上落下又飞起,似乎格外亲近辛西娅,站在她的银发上不肯走。
克洛诺斯在一旁,看见这模样,不由皱眉:“露卡小姐,请你赶走它们。”
他并不是很愿意看飞禽落到自己脑袋上,尤其这位大小姐很不懂得打理头发,自己的红发毛毛躁躁,现在又要来折腾他的。
辛西娅却将手握得更紧,警告他:“先生,你别想。”
直到那穿着黑色袄子的身影映入眼帘,辛西娅那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
先生。
爱德华从船前缓缓而来,他步伐走得轻松,眼下微微有些青黑,而手中细线已经几乎现形。
卡佩家族的大管家是一位大魔法师,他身为星侍,两方面能力却不逊色于智者或勇士,此刻领结层层叠叠在喉结上方,宝石和头发都一丝不苟。
乌发中夹着银丝,与暗红色长袍辉映,此刻的爱德华不像是管家,更像是哪里来的贵族,即将交谈些家国大事。
辛西娅却想,许久不见,他好像长了些细纹。
“玩够了吗,大小姐?”
这样严重的语气,幸好说的不是“辛西娅小姐”。
克洛诺斯面无表情,和她牵着手的辛西娅看起来像是被踩了一脚,看天看地不肯看爱德华。
辛西娅甚至做着美梦,想自己的身份可不可能隐藏更久些,但就在她窃喜的时候,爱德华那张脸已经对上自己的脸,他像一座雕塑那样有威严,却并不平易近人。
克洛诺斯看自己脸色不好,低着头摇了摇,正要笑着问:“爱德华先生……”
海鸥独自飞翔,爱德华视线落下,他说出的话依然平静,却冷冰冰打断道:“我从未想过您能逃离这么久,辛西娅小姐。”
她的手忽而被捏紧,那股力道感受不出情绪,辛西娅却好像感受到身旁那人的不可置信和意外。
她心想,这回他可没算到了。
在说完后,爱德华甚至又面对辛西娅,问:“请问这位克洛诺斯先生,也是您的朋友吗?”
“既然如此,你们来和安德鲁先生见个面吧,他等候多时了。”
三句话后,风过无声。
辛西娅手上忽然空了。
——
马车上没有人先开口。
爱德华闭上眼睛要补眠,便没有选择用魔法阵,而是坐在带来的马车上。
辛西娅带给他半个月乱糟糟的日子,以至于他现在没有更多功夫去想别的,确认自家大小姐没受伤之后,甚至没关注到她安静的举动,和铁青的脸色。
而女孩根本没关注他们的心思。
马车在路上,窗边是一个银白色身影,顶着炎炎烈日和不属于自己的蓝色眸子,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关注的事,只除了她漫无目的,即将被带回去审判罪行。
可她毫不关心这一切,正看着窗外的盛况。
城中好像是有什么盛典,如果在平常她一定会开口问爱德华,但现在她只能看着街边精心打扮过的男男女女,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像是拿着一杯巧克力,热气腾腾又色彩缤纷。
“如果再晚一天就好了。”
“这样就能参加这场不知名的庆典了。”
她正想要抬头,把这一切分享给同一辆马车的朋友,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分享的人,面前两位看起来相似,敛着眼养神,好像他们是从同一个古堡中出来的。
正想着,爱德华在安静的马车中忽然开口:“辛西娅小姐。”
“嗯?”
他睁眼,面无表情看过来,连带着克洛诺斯也睁眼,药水全部褪去,那双熟悉的红色眼睛直直看过来,其中情绪她不愿意去探究,便回避了。
见他们都看过来,辛西娅弯着眼睛赔了个笑,又马上转回去看窗外。
“马车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到家,辛西娅小姐,请问你想好到时候该怎么解释了吗?”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您不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您现在身处克洛诺斯先生的身体里,又抛下所有的课业和我们,还有在家等待您的、远道而来的安德鲁先生,在这里看万神节的庆典呢?”
“原来这是万神节吗?”她伸出手臂,克洛诺斯臂展比她长,辛西娅轻而易举就能碰到马车上方挂着的装饰,“那这是穗子吗?”
“爱德华先生,我刚才在海滩上看见了很多白色的鸟,它们在海面上翻飞,就好像浪花一样!”
辛西娅眯起了眼睛,低沉的声线被她说出了温柔又清亮的少年感,完全忘记自己现在是个被抓回去的逃犯,还是个诈骗小女孩,仰面吹着风,银发飘荡着。
看着她这样,爱德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他看着安然无恙的辛西娅,又看了眼辛西娅安然无恙的身体,叹口气,像往常一样:“那是海鸥,小姐,是海边的一种鸟。”
“他们吃什么呢?”
“吃得很多,尤其是您最爱的薯条,所以如果有下次,千万不要带薯条。”
“是吗?”她笑笑,“我连这次的见面礼都没有给它们。”
没人还能再生气,除了克洛诺斯。
他看见自己的脸作出这样怀念的表情,已经不像早上那样存着好笑的心思,只觉得这个欺骗了自己的女孩,用花言巧语修饰出可怜的样子,最后居然是辛西娅。
露卡就是辛西娅。
他居然会被这个女孩骗了,还想着要不要带她走,带她离开卡佩家族,想着她是不是真的同病相怜,在见不得天日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是能相互依偎。
她爱着他,却又欺骗他。
他最讨厌莫名其妙地搭讪和欺骗。
他看起来冷着脸,半边都在马车阴影下,呈现出冷漠的姿态。
辛西娅没有被吓到,反而说得愈发起劲。
“那个,爱德华先生,您能告诉我一下安德鲁先生是个怎样的,额,龙吗?”
“您不需要多想,”他说,“但首先,我需要将您们变回来。”
“可这个要持续三天呢……”
“三天?”
爱德华转头看向自家小姐的身体,可他面不改色。
克洛诺斯先生真是个坏家伙,爱德华想,如果不是在今天之内这副皮囊还勉强可取的话,这辆马车上一定会少个人。
“等我们回家,我就会先为你们解开,”他说,“到时候,请克洛诺斯先生做客。”
“不必了。”
红发柔柔散落下来,克洛诺斯低着头回复:“我需要尽快回到故乡。”
“先生,您不会认为取走魔镜之后,就能离开了吧?”
智者太年轻,在爱德华面前就像初出茅庐的婴儿一样简单,他用标准的礼仪和语调,清晰说道:“我们需要将魔镜取回来,家里大小姐不懂事,或许冒犯了您,所以我们会好好招待您,作为赔罪。”
克洛诺斯看向辛西娅,在她毫无愧疚之心的目光之下,冷哼一声。
“好。”
没有人继续开口,马车穿行过万神节的举办街道,穿过辛西娅当时拿到糖的巷子,又略过有魔巷的梧桐大道,从鲜花路到森林口,辛西娅默默数着,大概走了六千多秒。
智者的脑子就是好使,读秒都能读出来。
看不见自己的脸,女孩趴在窗边,连刚开始有的一点愧疚感都好像被吞进马车带着的零食里,她知道身后是爱德华,于是安下心来,甚至还在想,可惜回去之后就用不了这脑子了。
很抱歉许多天前的自己,辛西娅很难过,她没能成功逃离。
但是带回来个智者。
冒险总不能一无所获嘛。
唉。
所以只能让他一直陪着自己了。
叹息之间,马车从骄阳下瞬息来到森林道,千万条枝桠层层叠叠压住光,门口大树起了又落,从泥土里挣扎出血肉般灵活的藤蔓。
猫轻巧过去,花悄然盛开。
马车行驶到坡底,从地底驶入一片魔法阵,驾车的马夫穿过后,化身为原本的茶壶,静悄悄缩回到车里。
“很多人都不知道,辛西娅小姐出逃过,所以我只能用障眼法。”
辛西娅听见爱德华开口,好奇地问:“长廊下也是吗?”
“是,只有森林的护卫长和我来了。”
“苏珊太太没有生气吧?”
“她根本不知道,我用了障眼法。”
还是用一个牛皮大包裹转换出来的替身,不然辛西娅小姐吃得少了,苏珊太太又要伤心。
现在包裹里应当全是小蛋糕和巧克力了。
“多谢您,爱德华先生。”
他们自顾自交流着,角落的克洛诺斯冷眼旁观,他看着爱德华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又一次想起当时,辛西娅说的话。
“我做了很大的错事,爱德华先生要是知道了,我一定会很惨的!”
“先生,你要救救我!”
……骗子。
假的,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