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这是我坐在酒吧吧台凳子上叹的第九十九次气。
“有完没完了？我听都听烦了。”
谢恩此刻不耐烦我的声音和那天在罗宾家听到的比起来简直是天籁之音，想到这，我又忍不住了。
“唉——”
谢恩几乎是把他的啤酒杯砸在了吧台上，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我幻视了那天塞巴斯蒂安也是像这样恶狠狠地盯着德米特里厄斯，然后我又忍不住了。
“唉……唔”
还没彻底叹出的气，被扼杀在了谢恩的手中，他直接伸手捏住我的两颊，强行让我闭麦，他开麦了。
“到底怎么了？”
我眨眨眼睛，示意他还捏着我的脸，根本说不了话，让他先撒手。
谢恩在解放我可怜的脸颊前还一再强调“不许再叹气了”。
我一边揉揉我被捏得隐隐作痛的脸，一边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问他才合适。
“你知道罗宾家什么情况吗？”
“罗宾？他们家怎么了？”
“我昨天去罗宾店里找她说牧场扩建的事，谁知道碰上德米特里厄斯生日，就邀请我一起吃晚饭了。饭桌上聊天的时候，德米特里厄斯提到让塞巴斯蒂安找份工作做，塞巴斯蒂安就突然冲他爸生气，摔碗就走了。”
我尽量简洁明了地讲昨晚的地狱现场描述给谢恩，讲得我现在都心有余悸。
谢恩听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猜到我估计是一头雾水还卷入家庭矛盾。
“别人家的家事我不好评价太多，但是关于他们家我多少知道一些，山姆有时候会在工作的休息间和我抱怨塞巴斯蒂安又在家里受欺负了之类的。”
我知道山姆有时候会在JOJA超市兼职，和谢恩算是半个同事。听德米特里厄斯说塞巴斯蒂安和山姆还有阿比盖尔组了乐队，就知道他们俩关系应该不错，也常看见他俩在酒吧的娱乐区打桌球，虽然看上去山姆每次都在输。
“罗宾家是重组家庭，德米特里厄斯是罗宾的第二任丈夫 ，玛鲁是罗宾和德米特里厄斯再婚后生下的女儿，但是塞巴斯蒂安是罗宾和前夫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玛鲁同母异父的哥哥，并不是德米特里厄斯的亲生儿子。”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实。或许是脸上的震惊太过明显，谢恩都体贴地让我放宽心。
“虽然好像是什么家庭秘辛，但其实镇上的大家都是知而不谈，毕竟罗宾和德米特里厄斯也结婚很多年了。”
一个家庭激烈矛盾的背后藏着的沉重原因就这样被谢恩轻飘飘地揭开了。
“但就算是重组家庭，塞巴斯蒂安和德米特里厄斯的矛盾怎么会这么大，那他和玛鲁岂不是也……”
我还是十分困惑，有很多家庭重组也是和谐的，至少不是这样随时紧绷着的关系，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一个家是这样总有很多它自己的原因。”
谢恩只留下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就半个字都不再提了。
从谢恩那里知道一切，反而更加扰乱了我的内心。
“唉——”
“你还有完没完了！”
……
屏息凝神地紧盯着木匠店的大门，实在迈不出这进门的一步。要不是来扩建牧场的高级建筑，打死我也不愿意来踩这个地雷。
就在我抱着早死晚死都得死的想法进了门，发现我以为一定会在柜台后坚守的罗宾此时居然不见踪影。
我松了一口气，喜提缓刑。
在门廊处静静等着罗宾的归来，不时来回踱步，忽然听到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从地下室传来。
我僵在了原地，这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下室却有诡异的声音传出来，这不是惊悚片的展开还是什么！
我害怕地扒在楼梯口往下望，看见隐隐有昏暗的白光照亮地下室的房间。
鬼使神差地撒开抓住柱子的手，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以防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吱嘎声惊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每一阶都走得极轻、极慢，哒哒哒的声音随着我的靠近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好像是键盘声？
挪步到半开的门前，我探出半个脑袋，往神秘的光源瞟，只看到半个脑袋，包括被阴森的白光照亮的半张脸，属于塞巴斯蒂安的半张脸。
塞巴斯蒂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灵活准确地敲着键盘按键，发出我在楼上听到的哒哒哒声。
我不好出声打扰他，但又按耐不住我的好奇心，往地下室里到处张望。
有床和地毯，有桌子和凳子，有沙发和广播，有电脑和书架，还有一墙彰显着独特品味的海报挂画。
我越看越奇怪，这是一个地下室的配置吗？与其说这是地下室，不如说是一个……卧室。这是塞巴斯蒂安的卧室？他住在地下室里？罗宾知道吗？是他自己要住的吗？
一连串问题快要挤爆我本就容量不大的脑子，得不到解答的问题越积越多，我急不可耐地望向了这个房间里唯一能解答我问题的人，正好对上塞巴斯蒂安伸懒腰伸到一半时惊讶的双眼。
“嗨……”
对于擅闯疑似是别人房间的房间，我只能这般虚弱无力地向他打招呼。
“哦，嗨，稍等一下。”
他看起来似乎接受良好，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盘里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在原地等着他结束手里的动作，不禁好奇，他在电脑上敲些什么呢？
“抱歉……我得在思路被打断之前，把这一行搞定。”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思路？这一行？搞定？他在说什么？好奇地绕到他身旁，我不禁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声。
“我有时候会接一些编程的零活。”
我暗暗惊讶，原来塞巴斯蒂安还会编程这种我看来无比高端的操作。刚想开口为自己的不请自来道歉，他的手机通知铃声响了起来。
塞巴斯蒂安示意我稍等，拿出手机，点开消息，却看得皱起了眉头。
“是山姆的短信……看来他是想找我出去玩……呃，我今天不太想出门。”
他的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脚步声，罗宾走进了地下室。
罗宾看到我的存在十分惊讶，但也迅速镇定下来和我打招呼。
“啊，你好！伊莫。”
我有些做贼心虚，小声地回应了她的热情。
罗宾来地下室显然不是为了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我，而是此刻正坐在电脑前的儿子塞巴斯蒂安。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进来……但我今天遇到了阿比盖尔，她说她在找你。”
塞巴斯蒂安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和刚刚看短信时皱起眉头的神情如出一辙。
“你有没有和她说我在工作？”
“说了……不过她说她可能还是要来。”
罗宾显得有些为难。塞巴斯蒂安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叹了长长一口气。
“大家都不把我的工作当回事儿。玛鲁在诊所工作的时候就没人去打扰她……难道大家以为我整天就是在网上闲逛吗？”
塞巴斯蒂安沮丧地低下头，放在键盘上的手紧紧抠住按键的边缘，嘲笑自己和同母异父妹妹的待遇如此不同，讽刺自己的工作在他人眼中只是孩子的玩闹。
罗宾无言地上楼去了。因为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自己垂头丧气的孩子，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只有在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和朋友疯玩后回家，被继父误会在家无所事事，和异父妹妹爆发又一次的争吵，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和他有短短的交流，而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交流，只是她单方面的呵斥罢了。
我站在塞巴斯蒂安旁边，他的失望、无助、不被理解，在那张外人看来有些阴沉的脸上一览无遗。这些表情我在熟悉不过，因为我在不久前也曾在另一个人的脸上见过。但好在，塞巴斯蒂安没有什么傻想法。
我知道作为一个外人，没法帮到他太多，但也许可以充当一下他的树洞。
“你这么想要工作，是有什么目标吗？”
“嗯，我是想攒钱搬家。搬到城里什么的。我要是上了大学，现在怎么也赚到六位数了……但我并不想进入企业，过什么勾心斗角的日子，你懂吗？看来，与其让我和人面对面相处，还是躲藏在屏幕后面要舒服得多啊。”
“因为躲在屏幕后更舒服，所以你才不想见到朋友们吗？”
“唉……我喜欢交朋友，但也需要许多时间来独处。山姆则正好相反……一个人待太久，会让他发疯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如此喜欢电脑……电脑充满魅力，直截了当，又很无私。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几个有这样的品格。”
我和塞巴斯蒂安在这之前并无太多交集，最多也就是在节日上打个招呼，在酒吧有过照面。如果不是我今天误打误撞碰见地下室的他，绝对不会知道他对工作的想法，对朋友的想法，对未来的想法。
交流过后的塞巴斯蒂安和我想象中不同，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的他熠熠生辉，一扫在外的孤僻、叛逆，变得更开朗，更健谈，像个普通的阳光小伙子，对自己的生活有规划，对自己的未来有憧憬。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很远，但更多的时候是我在问，他在说。
“噢，已经这么晚了，我得继续工作了……明天之前要把这个模块完成才行。”
塞巴斯蒂安估计是第一次和别人谈起这些，有声有色，满脸通红，兴奋得忘记了时间，匆匆与我道别。
走出木匠的商店，一个想法不由自主浮现在我脑中，如果谢恩也能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