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写一路拽着他哥跑进了知幸花园，兴高采烈地踏上老楼质朴的水泥阶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把人摁进了屋子里——
“当当当当，你看这间房子怎么样，格局方正，南北通透，采光绝佳，不临街不近庙，高三生的睡眠质量绝对有保障，还能拎包……”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卧室，宋写顿时消了音。他尴尬一笑，战术性挠了挠头，说：“昂，失策，失策，原先的旧家具被我一起处理了，这里平时没人住，还没来得及买新的，做不到拎包入住……不过没事儿，直接添个桌子加个床就行，现在物流很快的！我刚搬来的时候，这房子里还什么都没有呢，你看，现在多好，多像个家！”
“这……”
程易话还没出口，就被宋写强制换了鞋，连拖带拽拉着人到处参观。
“来来来，你先看看，看看，看看嘛！”
“我这房子啊，哪儿哪儿都好，是吧，就是缺个哥！”
某人甚至脸不红心不跳地来了一句：“哥！我们同居吧！”
“你不是最近手头紧吗，这名校附近租个房子多贵啊，怎么能天天在杰哥那里赚钱，绕了一圈，最后又搁他身上花，多亏啊……这地方是没有周边小区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但楼上楼下的，不是老熟人就是陪读的学生家长，学习氛围浓厚，安全系数极高……”
宋写说得头头是道，捣蒜般频频点头自我肯定着：“重点是——免费！”
“你先别急着拒绝，先看看，先看看嘛……”
程易被迫跟着宋写在小屋内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
这房子是宋义燃在入队前期靠福利政策拿下的，那时的老宋还是个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职级低微，能匹配的房源自然也是最小号。
房内各处中规中矩，是个传统布局的两室一厅，家具家电几乎都换新了，地板也被收拾得干净锃亮，看得出少年把老屋照顾得很用心。
“还是，你更喜欢我这间？”
宋写站在两间卧室的分界处比划着：“喜欢我就让给你呗，这间稍微大点，但空调还是十几年前的，当时看着能用我就没换，不排除某天有突然崩掉的风险。隔壁的这个，刚搬来的时候总半夜吱嘎响，吵就算了，还鬼里鬼气阴森森的，我就顺手给换了一台当备用，想着等哪天旧的坏了，我再搬过去……”
宋写一直苦口婆心劝程易搬过来和自己住，全然忘了这个家刘念多少还占着几分。他热情地搭着人道：“怎么样，喜欢哪个屋，哪个都行！你是哥，你年纪大，给你先挑！”
程易问：“你妈妈知道吗？”
“啊？”宋写懵了一下，脑子永远赶不上张嘴的速度，他随口道：“扯我妈干啥，这和我妈有什么关系，她又不住这……”
话说一半他才反应过来。
“哦……我，我妈，我妈她……”
宋写立刻找补：“害，都说了那些不关你事，想啥呢！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她要找说法也是找老宋啊，和我哥有什么关系！我哥又没做错什么！”
“放心啦，我妈早就迎接新生活了，我们刘女士啊，从来不走回头路，她可没心思管这里。”宋写抓着人拼命解释道：“再说了，我妈都新婚几年了，她的新老公可有钱了，市中心的小独栋住得爽着呢，看不上这儿的，不会回来抢房的。而且，她马上就要开新号了，老宋的零星家产也分完了，那个小家早散了……我又姓宋，属于旧时代的遗留产物，就这晦气属性，估计以后都不怎么受人待见……刘女士才懒得过来监视我们的幸福生活呢！”
宋写嘿嘿笑着，把程易请到他精挑细选的大沙发上坐好，在云盘相册点开一张图，双手送了上去，傲娇道：“现在这是我的房，没想到吧，我可是有不动产的男人！”
“哥，以后有我罩着你，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咱啥都不用怕！”
“别的不说，你天天住杰哥那里，多影响杰哥泡妹子啊……杰哥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妻了，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算什么事儿……你看，这大晚上的，因为你的存在，杰哥想干点啥都要跑出去……”
宋写边说边往沙发上瘫，一身软骨头慢慢倒在了程易身旁。
他今晚实在是太忙了，半路捡到一个哥的兴奋感在逐渐散去，紧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困意。
“不过，”宋写强撑着眼皮回神，歪了个头看向程易，说：“那个什么冯总……冯狗！他当初抢人不是抢得挺积极的吗，为什么这几年都不管你了，一点也不负责……其他不说，至少钱要到位啊……都什么东西啊，还穿个人模狗样的西装，竟然一言不合就动手，那么多老师在场也不知道收敛点，碰上这种狗爹，真是够倒霉的……他以前也会打你吗，狗东西，咱去告他，告到他身败名裂……”
——那老狗，也就勉强剩副皮囊可以用用。
宋写忍着了，没让这后半句蹦出来。
程阿姨很漂亮，某个酷少年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基因。
除了那双更为明亮的眼睛。
程易是单眼皮，也是宋写见过最漂亮的单眼皮。
平时不笑的时候，某人的双唇总保持着一条平淡直线，偶尔向下倾斜，整张脸又拽又装逼。但只要稍微扯了点嘴角，那双肿泡眼总能带出一阵和煦的笑意，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在静默中，宋写不自觉看着眼前的一副灵动内双出了神……
他过去就很喜欢他哥的眼睛，睡眼朦胧间，更是怔怔地回不过魂。
只见少年俊朗的面庞在灯光下轻微晃动，眨眼间，这道好看的身影在逐步向他靠近……
这明明是他哥自己长得好……和冯狗有个毛线关系！
对！是他哥自己长得好！！
“哥……”
“嗯，谢谢蜡笔出手相救。”
看着那快要睁不开的眼，程易用指尖轻挑了下宋写额前的碎发，又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说道：“太晚了，我先回去，明天学校见。”
“不行！”
宋写一个鲤鱼打挺抱住了程易的胳膊，扯得刚起身的程易不得不迁就他弯下腰。
“哥，你别回去了……我这儿什么都有，你今晚就住这儿吧，住这儿吧，就当是提前体验一下，合适了，周末就直接搬过来，不合适我也有时间整改，别走了……”宋写低声下气哀求着：“我还有话想问呢……”
“这眼睛都粘上了，明天还要上课呢宋蜡笔，又想迟到啊。”
程易笑着把宋写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按着双肩把人往卧室带，说：“滚上床，盖好被子快点睡，其他的明天再说。”
“我不要！”
宋写搂着他哥不放手，直接把程易也一起带到了他的宝贝大床上。
“我好不容易有个哥，你要珍惜一下我，给我做个好榜样，以后好好考试嘛……到底还缺多少钱，我想办法补给你，钱嘛，没问题的……什么都好说，但你不能这样开玩笑啊，你真不打算上大学了吗……”
宋写浑浑噩噩地捆着程易，双眼已经彻底歇菜不开张了，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念个不停：“柯佬挺好的，能给学生扛事儿，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班主任呢……但你看，学校里，其他老师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总说咱班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不像样，过分……”
“他们所谓的像样，不就是成绩好点吗……二中再怎么校风开放思想超前，本质上，还不是和崇一那小破地方一样古板……但又有什么办法，学生学生，就是要读书考试的啊……”
“哥，你明明很厉害的，就给我们柯佬长长脸吧，一次也好啊……”
宋写喃喃道：“那群老狗都很势利的，你看，就因为我这几次考得还不错，在办公室里怎么吼，怎么闹，老于都能不计较，肚量大着呢……如果今晚倒霉的是我，他们肯定不是那态度！”
“虽然，虽然帖子被删掉了，但这事闹那么大，估计还能被讨论个大半年，没完没了的……学校里傻逼这么多，你还没有能护身的东西，以后可怎么办啊……冯狗不站你这边，老师也不站你这边，都没人站你这边了……”
程易捏了捏那肉乎乎的脸蛋儿，笑着说：“有你呀。”
“我没用啊……”宋写闷哼道。
他想起今晚在行政楼商讨解决方案时，自己曾建议直接公开监控视频——对话的主角是俩男的，谣言肯定不攻自破。
这话一出口，就被他哥果断否了。
别把宋写扯进来。程易说。
宋写知道他哥是为他好。
这种消息能爆不是没有原因的，糟乱的青春期小孩总是需要一个情绪出口，平日里就能把索然无味的学习生涯搞得一惊一乍，屁大点事儿也能讨论个没完，更别提这种爆炸性大新闻了。
有时候，自顾自地去澄清不仅没有实际意义，反而会把刚熄灭的火苗又给重新煽起来，甚至愈演愈烈。
正如蒋某所言：两个男的就不能有故事了？！
这让宋写感到很丧气。
他不知道自己能为程易做什么，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甚至连对子活动的分内事都没完成……
“哥，每次考试总要有第一名。可是，那个位置，我够不着，蒋天新也坐不稳……我，我不想看别人占着……”
宋写无赖得异常认真：“年级第一是我哥的，不能给别人！”
“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
宋写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拽住身旁的人。
像是今晚得不到一个合理解释就死不瞑目似的，他死死抱着程易，用尽全力不松手，生怕明天这个“哥”就不认账了！
光影模糊中，宋写感受到自己被一阵温热的掌心轻轻揉了揉发，而后熟悉的被褥触感也逐渐覆盖上来，睡意沉沉。
“我妈当初冯俊和在一起的时候，没领证。”程易坐在床沿边低声说。
“嗯。”
宋写倒是应得快，只是不确定魂在哪里。
大概率已经不在本体了。
程易看着这睡样很乖的闹腾小孩，笑了一下，而后给他理了理被角，轻声道：“所以……”
“唔。”
宋写使劲给眼皮扒拉出一条缝，以证明自己还在听，且非常想听。
跩王酷哥可不常给旁人掏心窝子，这种绝佳的探秘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宋写连忙问：“所以什么？”
程易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而后宋写感到身边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的被角又被揉搓了一阵，一声略带苦涩的沙哑嗓音才缓缓落下。
“所以，我算个私生子。”
宋写：“！”
他触发弹跳警报般直接一股脑坐了起来，睁着血色遍布的右眼看向程易，嚷嚷道：“什么屁？！这都他妈谁放的狗屁！你可是程阿姨的宝贝！当年，当年，老宋恨不得能有你这么个亲儿子呢！天天嫌我这嫌我那的……什么什么私生子？！啊呸，这种烂词，怎么能放我哥身上！谁说的？谁说的！我打烂他的嘴！！”
“大概是冯俊和走得早，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印象。”
程易安抚着突然炸毛的小脑袋，继续说道：“小时候，也问过几次，但是我妈不提，外公他们还在世时也是闭口不谈，我就当没这个人了。”
“后来，在中考前夕，冯俊和突然到学校找我，说是我亲爸，还给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新鲜玩意儿，想让我认他，跟他走。”
“那肯定是有求于你！绝对的！这种渣渣，不可能突然转性当人了，肯定有诈！”宋写批判着，再次躺下后顺势往床边挪了挪，给程易空出一块地。
“嗯，听说他亲儿子出了意外，没了。”
程易被横卧的宋写抓着不放，不得不跟他一同躺下，还被大方分了一半被子。
“果然啊！”宋写愤愤说着，两只小爪也跟着在空中乱舞，义愤填膺道：“果然啊，所以这狗第一时间回来抢人了，所以……真是天杀的狗东西！我今晚就应该多给他几脚，最好直接送到地下去，没这狗跑跟前哇哇乱叫，程阿姨根本不会被气到生病，什么破事都没有，你也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没事，不辛苦，快还清了。”程易把宋写不安分的手给抓回被窝里，轻拍着哄他入睡。
“唔……还差很多吗？”宋写挨着他哥问。被窝暖暖的，困意来袭，他的眼皮快要撑不住了。
程易说：“不多，这个项目走完就差不多了。”
宋迷糊：“这项目……我记得，蒋天新说过，好像要到年底……”
程易点了一下头，应道：“嗯，预计是这样。”
“年底……”宋写嘘声问着：“那，这些都是什么钱……我能问吗？”
“赎身钱。”程易笑了笑，说：“当初，冯俊和自作主张，直接把事故赔款结清了，周围邻居的损失加起来有点数，我得还给他，我妈不喜欢和这人有牵扯。”
“嗯。”宋写认真点点头。
这确实是一件非常紧急的大事。
就凭今晚，他都恨不得冯狗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宋写大概能理解了。
程易需要时间，需要自由，需要重新调整生活的优先级。
在火箭班根本无法变通的硬性高压模式下，他哥肯定活得非常被动，所以才给自己套了张“无可救药”的皮，借此来减少学校的关注度……
果然……
他就知道！不管他哥做什么奇怪决定，肯定都是有原因的！
“那，那之后，老宋分你，你给我当哥吧……以后好好考试可以吗，我们不理冯狗，不理那些人，就剩最后半年了，程阿姨肯定也希望你抢回第一宝座的……”
宋写的声音越来越小，大脑宕机进度99%，就等着那临门一脚。
程易看着眼前三番五次执意要“救”自己的小少年，不禁有一瞬的失神，而后无奈抿唇一笑。
那年，他孤身一人在街头替同伴被校外的混子拦路，不过是为了拿到充足证据以身涉险，准备对这群不法分子来个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同伴已经去报警了，就差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英勇无畏的小家伙，举着块石头就敢冲在他身前，朝着一群无赖大声叫嚣。
那小模样看着很凶，其实害怕得连手指头都在抖，对方再多骂两句，估计小家伙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路边捡的碎石还异常锋利，当下程易就特怕这蠢小孩自己把自己给伤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一声令下，小家伙就像风一样把他给卷走了。
那晚的对战自然宣告失败。
同伴带来的几位警察同志无大功而返，后续他还被那群混子报复了一下——直接跌进了路边垃圾桶。
然后又被这添乱的小家伙捡走了。
后来，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程易总能看到有个小身影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像个守护神似的，隔着一定距离偷偷望着他，绝不主动靠近。
程易顿时有些好奇。
他观察了好些天，也多少猜到了这小家伙在顾忌什么。
毕竟他们不在同个学校，明显的成绩差异总被周边家长拿来各种攀比，两个学校的学生逐渐形成了相互鄙夷的小团体，一般都做不成朋友，也根本玩不到一块。
于是，程易和过去的几位同伴扯了点蹩脚理由，上下学都不再和他们同行，就想看看那道小影子到底想干什么坏事。
果然，落单的程易很快就被宋写眷顾了。
小少年眉开眼笑的，一路上话不停，还大方地把当天仅有的一袋糖果塞给了他。
作为隔壁普通中学的“差等生”，宋写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是心态极好。
在老宋的悉心照料下，小家伙兜里总有数不完的零花钱，小日子过得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简直幸福感爆棚。
宋写总是变着法子在放学路上进行零食大采购，再笑嘻嘻找理由送给程易，生怕他在这枯燥漫长的学习生涯中感到孤单。甚至还强占了他的寒暑假。
认领了这个学渣弟弟后，程易每年假期的唯一活动，就是在图书馆拯救弱智小儿——被迫学习的他也从一名普通学霸慢慢积累，真正成为了常年霸榜的绝版学神，备受各方瞩目。
当然，拯救弱智小儿的副作用也非常明显。
毕竟这位大神次次考第一还如此拼命，惹得崇一的好些小孩也跟着过不好假期，成天被家长逼着学人泡图书馆。久而久之，学校附近的几个社区全是冤魂，连空气都跟着怨声载道的。
而程易作为崇一初中部的“老大”，不仅不主动带大家刷题，还总和隔壁野鸡学校的傻子混在一起——对于中二少年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就这样，程易终于是被那群尖子生“孤立”了。
但孤立归孤立，嘴硬归嘴硬。
虽然崇一自持清高的竞争者们人人都想踩他一头，可在考前考后请教问题时，一个个又乖巧得很。
有时候，程易都怕他们精分了。
或许是学校氛围压抑，排名压力太大，身边的同龄人小小年纪就心事重重的，连朋友间的夸赞都掺杂着不少私心，一点也不纯粹。
和呆头呆脑的小宋写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想到这里，程易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微微偏过头，像个老母亲般，把被子又给人盖严实了些。
眼前昏昏入睡的少年依旧肿胀着半张脸，面庞上还印着不少敷药包留下的褐色痕迹，一整个憨厚傻样。
但这意料之外的破相根本遮不住那勇敢良善的光芒。
对峙街头混混的时候是这样，抗击网络谣言的时候是这样，担心他自我放弃不能拥有光明未来的时候，还是这样。
那个永远愿意把手里的糖果全数送出去的小男孩，总是热情莽撞地闯入他的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拽着他向上走。
就像是……天使？
是天使。
程音很早就说过，小宋可爱得像个暖心小天使。
是天使，还是个没头没脑爱多管闲事的折翼小天使。
程易眉间舒展，从容一笑。
他怎么敢在天使面前堕落。
“好。”
程易轻声应着，再次伸手拨了拨宋写额上散落的发，轻拍的幅度渐缓。“晚安。”
眼前的少年呼吸清浅，没再说话，只是身体稍微动了动，潜意识调到一个舒服位置，很快便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