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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芙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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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陵,你做出此等丧尽天良、有违人伦的龌龊之事,本公子若降罪于你,你可敢认?”

元裴两人自芙蓉庭沿蜿蜒曲径冉冉举步,遥遥地便听见不真殿前柳惟安那道得意洋洋的嗓音。

只见他被簇拥在人群中,袒胸露乳,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仰躺在一张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中,青天白日之下竟只松松地单裹一袭乳白丝绸里衣,微湿青丝散乱披在肩头,掌中抓着一颗红果啃得津津有味,吧唧片刻匀出口空隙指着跪在石阶上的沈子陵怒骂:

“竟敢偷窥本公子洗澡啊你,大胆狂徒。”

“...”

“...”

这柳惟安素来智商欠费,从他那核桃仁大的脑中很难思考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每每折腾沈子陵用的都是这些稀奇百怪的由头。

譬如许久以前他还曾将嗷呜嗷呜的小狼崽沈子陵误当成过狗,于是连夜下山无比豪横地从狗贩手中买了十斤狗毛来污蔑沈子陵掉毛,那夜,缪玹长老看着满地比沈子陵整头狼都大堆的狗毛脸色再度憋成墨青。

柳惟安右手边立了位青年男子,他的脸颊黝黑狭长,下颚细尖,眸光刻薄,眉宇间浮出几分虚伪算计,手捧一只盛满红果的珐琅彩瓷盘扯着嗓子狐假虎威,

“柳公子宽善仁慈,以往每每得饶且饶,不料你却愈发得寸进尺,今日定要叫你好好长长记性!”

“那你来说说该如何叫他长记性?”柳惟安斜眸睨他一眼。

“他既然有胆子偷看公子洗澡,那公子不妨在他洗澡时看回来不就得了?”青年挑挑眉,勾起一边薄唇,满目坏水。

柳惟安面色阴了阴,甩手将果核砸到青年身上,咆哮道:“叫本公子看一头牲畜洗澡?你脑袋遭驴踢了,将本公子当成什么了?”

“...”

青年瞪大了眼眸,视线落在被果核洇出一块深色的衣襟仿佛有些尴尬,“公,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公子息怒啊。”

左侧冒出来一道娇滴滴的女音,杏裙少女手执刺绣金线团扇扑到柳惟安的太师椅旁搂住他的胳膊,

“傅师兄的意思是叫这牲畜就在此处沐浴,既能让柳公子看了回来,也算小作惩戒,岂不美哉?”

柳惟安闻言,抬眸扫了眼里三圈外三圈围堵在殿前捂嘴偷笑的弟子们,登时颔首直道两声好主意,兴冲冲命人取来一只浴桶甩到沈子陵跟前,

“沈子陵,本公子豁达宽厚,庙堂之量,念在你此次是初犯且有悔改之意,便不押你去端仪堂领罚了,只肖你在此处沐浴更衣,此事就算揭过。”

不真殿原是扶华楼弟子的浴场,恰逢白昼与黑夜交接之际,殿前本就挤得摩肩接踵,又因几人叫嚣,引得端着木盆前来沐浴的男男女女都驻足在周遭笑眼瞧热闹。

沈子陵被一魁梧少年强按着肩头跪在不真殿门前的三步石阶上,与身后诸位的容光焕发、揶揄戏谑相较他显得清瘦又阴郁,金粉色的晚霞打在他苍白的脸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仍旧直腰静跪,一言不发。

柳晏,表字惟安,堂堂扶华楼令主的嫡长子,五岁爬树骂娘掏鸟蛋,六岁逃学斗殴打群架,曾坐拥凭一己,加一根晾衣杆,之力,打退十数只野狗的战绩,幼儿园都没毕业就混成了社会大哥大,何苦偏生要与沈子陵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子过不去?

究其缘由,逃不过那句“扶华沈子陵,神宁司守礼”的佳话。

此话多年前的原句其实是“扶华柳惟安,神宁司守礼”。

幽州神宁阁的少宗主司守礼,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尤其是他驰骋马背时意气风发的英姿,春风得意马蹄疾,是无数妙龄少女的春闺梦中景。

如此鲜衣怒马、一表人才的少年,堪堪弱冠之年便已坐拥诸项降妖除魔的赫赫战名,辉煌名望远扬九州,是柳惟安自幼捧在心间的偶像级人物。

为了能与司守礼比肩并论,他曾孤身一人单挑村中十多只野狗,虽赢得了身后小弟的欢呼吹捧,但他与司守礼的距离仍旧如同烂泥与朝阳,一个熠熠生辉,一个扶不上墙,遥遥不可及。

苦思冥想至少年长开,某日,他望着自己倒映在铜镜中清秀俊俏的面庞,心念在刹那间摩擦出火花——既无法在战功上与司守礼齐名,那便在相貌上跟司守礼比肩!

柳惟安自诩风流俊俏小公子,左瞧瞧长脸猴腮、弯腰驼背的傅泯,右看看圆头圆脑、魁梧黝黑的宋幺,他认为自己实属算得上谪仙般的小白脸,于是愈发自励自傲,大笔一挥,厚颜无耻地创下了一句“扶华柳惟安,神宁司守礼”并大肆宣扬。

追随柳惟安的弟子们起初还愿意将这句“佳话”挂在嘴边日日朗诵,口口相传,却很快察觉大部分人都不肯给面儿买账,认为此话名不副实,过于浮夸,久而久之,连巴结柳惟安巴结得最来劲的傅泯和宋幺都悻悻地闭了嘴不再提。

令主柳容与对自己儿子恬不知耻的行为大发雷霆,罚他抄了三个月的静心咒,并严禁扶华楼弟子再提起这句没皮没脸的话。

碍于父亲威严,柳惟安迫不得已挥泪封笔,此后则自称宝玉蒙尘,怀才不遇,甚至为自己的居所改名“沧海珠宫”。

闹剧发展到此处原该告一段落,沉淀在岁月的长河里成为一抹浅印被水流冲刷淡去,谁料想自打沈子陵出现在扶华楼后,这句由柳大师提笔落墨的佳话摇身一变被人篡改成“扶华沈子陵,神宁司守礼”,并重新沸腾,人人争相诵读,引得民间不少考究的名门雅士远道于此只为一睹其俊容,真正做到了与司守礼比肩,而此佳话背后的原作者柳惟安则咬碎了一口银牙,气得险些昏厥。

梁子便是这么在无形中结下的。

“柳晏。”

元窈清冷微愠的嗓音自人群背后传来,在场踮着脚尖对这份惩处望眼欲穿的弟子们面上笑意皆是一滞,纷纷恭谨垂首,作揖行礼,自觉退开条道。

柳惟安闻言浑身一僵,咧到耳根的唇角瞬时耷拉了一地,嘎嘎笑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陡然坠落,慌忙从太师椅上跃起,躬身作辑,“拒、拒霜仙。”

那长脸青年见状弯着腰朝前挪了两步,鞠躬赔笑,“元长老,我们公子只是想教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修...”

“傅泯。”柳惟安拿臂肘捅了他一记,“问你话了么?还不闭嘴。”

元窈眸带利刃,视线从柳惟安剐到这位青年身上,语调沧沧直泛寒气,

“傅泯?我认得你,适才你站在惟安身侧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眼下暂定你三条罪状,其罪之一,欺辱同门,心思歹毒,姑且罚你晚间去裴舟长老的忠品堂好好掰一掰你这低劣卑鄙的品行;

其罪之二,挑拨离间,去过忠品堂后记得再去一趟岑扉长老的明言堂请他好好管管你这张生疮烂嘴;

至于其罪之三...”

元窈瞥了眼傅泯领口处方才遭果核砸出来的一小片深色,细眉一挑,

“你的衣襟处有一洇湿,犹记前一回惟安曾因子陵的衣裳冷不丁间被泼了桶水而以仪表不端定过其罪,既为同门,自当诸人平等,今日你的衣襟也湿了,晚些去缪玹长老的端仪堂领三十大板。”

傅泯膛目结舌僵在原地,初次领教拒霜仙的威严吓得四肢发麻,又觉遭人当众辱骂羞愧难当,竟良久未能回神,还是那位杏裙少女忽觉周遭过分寂静,悄然间抬眼瞥见元窈的不耐面色似乎是又要发作,仓皇间胡乱踹了他一脚。

傅泯被身后之人蹬了一腿,双膝发软摔倒在地,总算缓过了劲连连颔首领罚。

“惟安。”元窈见状收回目光,望了眼巴不得将脸埋入胸前衣襟的柳惟安,“今日之事因你而起,我罚你今夜随傅泯一道辗转于三堂听训,你可敢认?”

“...”

柳惟安咬了咬牙,原先朝沈子陵耍的嘴皮子而今原封不动奉还到了自己身上,滋味属实不好受,可扶华楼小霸王这威名可不是白叫的,他见话头争不过,干脆哀嚎一声,躺平在不真殿前撒泼打滚,

“不认不认!我不认!沈子陵偷看我洗澡,拒霜仙也欺负我,我要告诉我阿父!”

元窈伫立不动俯视这位毫无骨气的少年,掌中灵力化鞭将石地抽出道蜿蜒裂痕。

柳惟安只觉身下石地震颤,震得他半边身子跟着发麻,仿若整个不真殿都抖了三抖,于是飞身躲入沈子陵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嚎,

“拒霜仙!你竟想...你竟想打我...呜呜呜没王法简直没王法,我要告诉我阿父,告诉我阿娘,告诉我阿姐!唔?别过来你别过来了,我认了我认了!”

“...”

“...”

裴舟扫了眼四周诚惶诚恐,仿佛憋着笑意又不敢显露,个个低垂着脑袋生怕祸水殃及到自己头上的弟子们,抬手一挥,

“还都愣在这里看什么?助纣为虐、揶揄戏谑,扶华楼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是不是想被罚去正行堂走一遭?还不都散了,散了!”

诸弟子闻言通通连沐浴也顾不得了,抱紧手中木桶一哄而散,堪堪眨眼的功夫不真殿前便已寥无几人。

“算你走运。”柳惟安被傅泯拢在一袭浅青色的外袍里连拖带搀着跑远,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朝沈子陵啐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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