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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人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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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折,撒...撒开我,我让种人停下。”

翟茂见沈子陵捏起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吓得双目赤红宛如一只被撒了盐濒死的泥鳅疯狂扭动挣扎,捶打着那只紧紧箍着他的腕声音中尽是哀求,

“我、我切了自己的一根脚趾埋在林中,不论我身在何处无人林中都会存留我的气息,种人会遵从我离开前下的最、最后一道命令,饶是我离了十丈之外也不会停的。你让我回去十丈以内,我重新下令叫种人停下。”

沈子陵也不耽搁,攥了他的后衣襟疾步拖行一头扎进白蒙蒙的雾气里,将他抵在一棵乌樟木上握住他那只完好的胳膊作势要掰。

翟茂喉间发紧,晓得他是担心自己耍诈,急急念了令种人停手的咒诀,眼睁睁望着远处翻飞怒卷的妖枝霎那间凝固静止,敛去了杀意,仿若了无生息般任凭拖拽着缩回矮木,化作焦骨末端无知无觉的点点嫣粉。

“翟公子,多有得罪。”

沈子陵心间一松,脱出口的嗓音愈发温和,扑簌睫毛下的眸光甚至沾着歉意,和煦明媚的面庞笑意浅浅,纯良又怜惜的模样宛如寻常午后斜倚在昏昏欲睡的日光下慵懒逗弄幼狗的雅善公子,全然不见了方才毒辣。

翟茂被晃了一瞬,忽觉有阵力道在拽着自己,顺从地踉跄出去几步,原是沈子陵攥着他胳膊的手并未撒开,眼下又将他扔出了十丈之外才算安心。

翟茂双膝一软跌坐在地,灼人的暑光照在他额前,折射出密密水光,他茫然抬手抹了把面颊,豆大的汗珠被归聚成一滩水落在掌心,也分不清冷热了,分明是在冒汗,身上却是凉津津的,许是失了血的缘故,

思及此,他不禁又瞥了眼扭曲断裂的胳膊,那截断臂淤血肿胀充成了紫红色,被几根粗圆青筋摇摇欲坠地吊在半空,折裂口的碎骨如芒刺般突兀耸出,翟茂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面色白得吓人,迷迷瞪瞪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半爬半挪靠到昏倒的家仆身上,双目一翻,失去了意识。

元窈将千霜收入镶了寒玉的镂空银鞘中,阔步穿过薄雾停在株株终于消停下来的种人前,捡起块硬石俯身去扒它根部的褐土,褐土成色相较周遭的土稍深少许,想来这批种人是前阵子刚栽下的。

凑近细看,凌乱青丝宛如蚯蚓般搅和在土层中,掺杂在焦骨附近仿佛雨后春笋偶尔冒个尖,她眸光若霜,三两下凿松了堆砌在焦骨颈部的土壤,露出埋藏在土中的头颅——

它发顶着地倒立在浅坑内,青白发灰的面庞死寂沉沉,眼泡浮肿,眼皮紧紧闭阖,伸手一掀立即有只米粒大小的蛆虫顺势掉落出来,坠在青丝混杂的褐泥里惊慌扭动,张有鸡蛋大的嘴中鼓鼓囊囊塞满了些黑黑黄黄之物,隐隐可辨别出一抹残留朱砂的痕迹;

颈部以上则极不协调地拼凑了蜷缩卷曲宛如焦炭、散着糊臭味的躯干与四肢,林中偶然间穿过的轻风都能在它身上拂起阵悉悉索索的焦屑。

“难怪你说这并非妖物,而是邪物。”

岑扉收了八荒,从锦囊中抽出张止血符递给少女,视线落到那颗半烂的头颅上,蹙眉道:

“头颅倒置,火燎躯干,口中还被塞满了浸湿的符纸和毒蝎,果真邪气冲天。先前只知拒霜仙神通广大,却不想是神通广大至此,烦请拒霜仙为岑某解惑一二,此为何物?拒霜仙又是从何处耳闻过此邪物?”

“邪宠种人。”元窈直起身,抬手将符纸按在流血不止的右肩,淡然道:

“我闯南走北,耳闻过的邪物又何止一个种人?岑长老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也一并问了。”

岑扉却不问了,铺开柄折扇凑到鼻前扇散了种人泛开来的糊臭腥气,“岑某不及拒霜仙见多识广,随口讨教讨教罢了。”

元窈道:“岑长老言重了。”

“疏月姐姐又不将自己当回事了。”

二人循声回首,只见沈子陵遥遥奔来。他的目光落到盛着腐烂头骨的土坑,又无动于衷瞥开,直直凝视着元窈被血色洇染侵占了大片衣襟的右肩。

“无碍。”元窈摆摆手,“此次多亏了子陵。”

岑扉闻言挑起一边眉,薄唇微勾,哼着鼻音辨不清喜怒,抬手指了指林外半死不活的翟茂啧啧叹了两声,“是多亏了子陵啊。”

恰巧傅泯与柳衿搀着柳惟安的左右胳膊,于翾灵和宋幺则走在前头也朝此处疾步聚拢来,叽叽喳喳地关切着元岑二人伤势。

岑扉揉了揉隐痛的太阳穴,抛给他们一只墨色麒麟纹的乾坤袋,“来得正好,去跑一趟,将无人林里里外外的种人通通搜罗起来收入袋中,不得有遗漏。”

乾坤袋掷在柳惟安的前襟,轻弹崩开落到了地上,他苦着脸唤了句岑长老饶命。

岑扉凤眸一冷,“还当柳公子此番是出来历练的呢,原是岑某想多了,说来也是,柳公子二十年间连一只妖都未曾捉到过,又如何做得来这些?”

柳惟安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将软哒哒架在傅柳二人肩上的胳膊咻地抽回,半蹲下身拾起那只乾坤袋抖了抖灰,下颚一扬,

“本公子先前未能捉到妖,全赖无人肯领我出门历练,而今本公子既然出来了就绝没有空着手回扶华楼的道理!岑长老且看着,不过是收个种人,包在本公子身上。”

“岁宁,子陵,你们随惟安一道,清理完无人林便回翟府同我们汇合。”岑扉合拢了折扇,“宋幺,傅泯,你们扛着地上那二人随我与拒霜仙先回兰叶镇。”

“子陵随我们一道回去。”

“拒霜仙。”岑扉怔愣片刻,面露难色,“你又在敲什么珠子?”

元窈拧着自己纤细皎皎的中指上那枚白玉芙蓉指环来回转了几圈,“子陵并非经不起事的人。”

沈子陵拱手向岑扉抱一拳,“多谢岑长老好意,子陵不愿当缩头乌龟,翟公子的胳膊是子陵折的,子陵理当认下,不敢劳烦长老替子陵周旋求情。”

“好。”岑扉打量了少年两眼,拿折扇在他肩头轻敲了敲,“不愧是拒霜仙教出来的,慧性胆识皆有,对你好也不愁你会不知道。”

苍穹泛紫,深色在帷幕渲染铺展,坐在屋内交椅抬眸向屋檐处望去,仅可窥得一角墨蓝入眼。

翟府厅堂内,燃起了两排烛台,衬得夏蝉鸣鸣的庭院愈发漆黑幽暗。

翟老先生换了件秋色绸缎单衣,支着木拐脊背僵直危坐于上首太师椅,因久居深宅不曾照光而苍白得仿佛沾了病气的面庞在烛光下映出几分沉郁凝重,眸光晦暗阴恻摸约是动了怒,握着鸠鸟杖头的手青筋暴突,薄唇仿佛被粘上了似的紧抿成一条细缝,良久不语。

在一声轻微的烛芯爆裂后,坐在堂屋内的人影皆随跳动的烛焰猛然晃了几下。

元窈端起青花瓷三才杯抿了口温热的碧螺春便将茶盏搁置在手边玲珑八仙桌,“翟老先生,我们折了您侄孙的胳膊,而您的侄孙也操纵邪物捅穿了我的右肩,算是两两相抵了。但倘若您仍旧余怒难消,不妨再折我一条胳膊偿债,只望老先生莫气坏了身子才好。”

“翟公子的胳膊是我折的,要偿债也该由我来偿。”

沈子陵站起身,规矩朝翟朔躬身作一揖,嗓音温润清朗,好似仲夜灵籁轻拂耳畔,

“翟老先生,该由子陵偿的子陵绝无二话,但不该随意姑息的子陵也绝不会轻易揭过。翟公子偷学邪术,作乱人间,伤我疏月姐姐,翟公子还欠我们一个交代。”

“子陵。”岑扉拨了下茶盏瓷盖,“不可胡闹。”

翟老先生忽而抬手止住了三人的后话,垂着脖颈由木拐撑着颤颤巍巍立起身,继而直挺挺跪倒在地,“诸位仙家。”

岑扉见状从交椅上弹身而起,“老先生这是何意?”

“老先生快请起,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元窈细眉微蹙,疾步上前搀住翟朔。

沈子陵则架住了翟朔的另一侧肩膀,一言不发将他从地上拽起按回太师椅。

“在下...谢过诸位仙家,舍身冒险从邪物手中救回了在下的侄孙。”翟朔双手发颤,讨饶般高高抱拳举过头顶,将脸埋入臂肘间,哭道。

岑扉神情渐冷,坐回椅上甩开折扇猛扇两下摇出了阵风来,仿佛是想将心头愠怒扇走,“老先生讲此话,便是打算包庇翟公子了?”

“绝不会,仙家放心!”翟朔抬起头,慌忙摆手,“那孽障沾染邪术,残杀生母,还卖乖扮怜将我玩弄于股掌,又害得我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翟家大族沦落至人人嘲讽嗤笑的地步,简直无法无天,罪不可恕!”

三人闻言顿了一瞬,旋即领悟了翟朔的意思,翟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沸沸扬扬的孙氏红杏出墙一事已叫翟家人面上无光,倘若再与妖邪扯上关系亦或是传出少年弑母的流言,翟家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恐怕会彻底碎为一地狼藉。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翟茂心术不正不假,可翟府上下几十口人又何其无辜?

翟朔并非是打算包庇偏袒,而是要暗暗处置,以全大局。

岑扉将折扇拍在掌心胡乱攥住,“那老先生是何打算?”

“他伤势过重,性命垂危,理应静养,而翟家人丁兴旺,孩童吵嚷,不宜留他在府上苦受叨扰,就派人送到郊外庄子上好好医治。”

翟朔阴着脸,“诸位仙家放心,翟家的族谱上不会再出现这个悖逆歹毒的人了,不知这可否算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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