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莛离开了石陲要塞。
并非抛下他一手成就的基业不顾,他只是驾驶着九天离开了地表,吃喝都在机甲内,终日漫无目的漂浮在漆黑的宇宙之中,看远处闪着微光的星辰划过头顶,又渐渐寂灭在远方。
他已经无法再回到石陲要塞。
每当他的双脚接触到那片土地,双腿便会变得虚软,心脏钝痛,眼前一片模糊。脚下踩得仿佛不再是坚硬的泥土岩石,而是滔滔滚滚的血河,巨浪冲刷着他的身躯。
血河中的每一滴血,都是因他而流的。
深空之中没有日夜,他除了巡查作战的功夫,大多都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着。
现实令他痛苦难捱,可梦境更加残酷。他看到群魔乱舞之中被一刀割喉的许多,看到吊在窗帘杆上的阿钊,看到狗笼之中死不瞑目的赛托,还有那些被他亲手击毙的同胞……
呯呯呯呯呯。
14声枪响。如催命的末日晚钟,准时准点地在他的梦魇中出现,次次不落。
他在那漫长得似乎永不会停止的枪声中痛苦挣扎,灵魂战栗,最终在最后一道巨响中骤然惊醒,冷汗淋漓地望着浩瀚无垠的星海,久久不能回神。
梦魇便在这仿佛凝滞的时空之中,交替往复地上演。
他其实根本懒得吃饭,但远山霖还是坚持每天给他送饭,这也成了荣莛唯一判断时间流逝的方式。当屏幕上出现远山霖的机甲渐渐靠近的光点时,荣莛便知道,又是煎熬的一天过去了。
只是不知多少日夜之后,他才能够真正忘却。
“少将,回去吧。”
远山霖终于在第7次送饭的时候,开口劝道。
他的声音很低,嗓子沙哑,带着复杂的情绪。荣莛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去,却见远山霖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不知何时已布满血丝,眼睑的下方青黑一片。
……原来我不只害死了人。还让活着的人也为我煎熬。荣莛茫然地想到。
“少将。”远山霖又叫了声,这次声音大了些。“还是有很多人在等你的。互助会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石陲要塞的居民都向往和平。你不在,他们便如无依的浮萍,惶惶终日。还有九天的士兵……还有……”
他顿住,修长的五指缓缓收紧,没再说下去。
荣莛放下了筷子,他其实早已失去了胃口,做出吃的样子只是为了应付远山霖。在一时间凝固的氛围中,他调转目光,看向舷窗外永恒的夜色与星辰。
他最近总是盯着窗外看,一看半是好几个小时。那些星体运动的轨迹,瑰丽流动的光晕,甚至深不见底的黑暗,都是如此的玄妙。
宇宙是如此危险而又美丽,他看着外面,总会回想起当年还在军校时第一次驾驶机甲冲入太空的惊叹与狂喜。那一刻胸口激荡的情绪,千金不换。
只可惜,未觉光阴逝,已不复少年时。
“……你觉得我们能打赢帝国军吗?”他轻声问道。
他以前从不问类似的问题。一场仗,是胜是败,他作为指挥官在开战前心中就有判断。他意志坚定,手下的士兵才会一往无前。
远山霖的身形微微凝滞了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荣莛低低嗤笑了声,又道:
“或者说,石锤要塞……能撑下去吗?”
昏暗的机舱中只有他们二人,周遭万米都是寂静的宇宙,而星体无言,不知人心。远山霖定了定心神,斟酌着话语,最终低声道:“我们能赢帝国军。而石陲要塞……撑不下去。”
荣莛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脏在胸口处缓缓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敲在他的神经上,催促他清醒。
远山霖的上半身向前倾了倾,他看着荣莛,目光中露出恳求:“少将,我们走吧,重新开始……那些人不知好歹,我们就不要和他们死磕了,佛祖尚不渡无缘的人呢。离开这里,我们起码还可以保下您和您的家人,还有九天的所有士兵……”
荣莛阖目,纤长的睫毛在他的鼻梁面颊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走?”他轻声重复。“第一次走,我起码有个宏伟的目标,有个正义的说辞。那这次走,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当初叛出帝国,起码是为了平权与自由。
再从石陲要塞一走了之,抛下无数omega不顾,那他们算什么?估计是真成了叛军,和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了。
远山霖急起来,声音中带上焦灼:“就算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大家还是愿意跟你走的!所有九天士兵……包括我,都愿意永远追随您,不离不弃!只要是你,无论是哪里,我们都……”
“别说了!”荣莛骤然低喝。
他抬起眼,黑沉的瞳孔中倒映着窗外浩瀚的星海,而那些光因他激动的情绪,在一汪眼波中颤抖起来。
“别再说是因为我!”
他低吼着,交握的双手指节发白。
“……我已经背负了太多重担,不能……不能再更多了。那些omega因我来到这里,我没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如果再有人跟我第二次出走,事情又搞砸了,那我……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终哽咽在喉咙中。
远山霖怔怔地看着他。
九天的指挥官向来神采飞扬,率领千军万马扑击敌军而所向披靡,令无数人望而生畏。可此时此刻,同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往昔的风姿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助和脆弱。
他的英雄,他的神,活生生地被这个世界毁了。
二人的目光相接半晌。荣莛似无法承受远山霖目光的重量,别开了头,猛吸了口气哑声道:“你回去吧,我再想想……这次不能再冲动决策,我需要好好、好好地再想想……”
下一刻,他冰凉的指尖却被远山霖握在了掌心。
远山霖离开了座椅,单膝跪在荣莛的身前。他抬起脸仰望着荣莛,素淡的面孔被星光点亮。
“如果事情再搞砸了……”
远山霖手一紧,将荣莛的指尖攥住,像是握住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那就让我为您而死。”
荣莛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凝滞地看着他。
黑暗,流光,仓惶零落的世事,还有那个人的脆弱,都助长了远山霖的勇气。他终于迈出多少年来都不敢僭越的一步,颤抖着将荣莛的指尖带到唇边,卑微地落下一吻。
“这不是重担,也不是给您的压力……是我自己的选择。”他低声道。
世界仿佛就此停滞了。他们一人坐,一人跪,良久良久,都没有人动。
远山霖的嘴唇还轻轻地贴着那人的指尖。他的心头涌起仓皇的决绝,若是下一秒荣莛一脚踹开他,或是狠狠给他一个巴掌,那他也不后悔,更不退缩,毕竟……
“远山霖。”
荣莛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哑而干涩。
“你他妈的……真是个傻逼。”
远山霖骤然吸了口气,直起身猛地抱住了荣莛的肩膀。他的心头有数条河流在汹涌奔流,而每一条的终点,都是荣莛。
“……对不起少将,对不起……”他哽咽着,紧紧收拢双臂,企图做那无依浮萍唯一的支柱。“我知道不该说这些,但是……我想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哪怕……”
哪怕对方会因此感到负担。
这是他卑贱的一生中唯一的自私。
荣莛似乎短促地笑了下:“你图什么啊我问你?我这张脸?还是身体?要真是这两样……我倒好报答你的忠心追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灰败的自暴自弃。远山霖倏忽抬起头,脱口而出:“我不是——”
可这次没等他说完,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在机舱内响起。
荣莛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驾驶台前,却见星图上距离此地不远处有一队光点正闪烁着靠近,防御系统已发出警告。
是帝国军偷袭的部队!
方才压抑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荣莛果断连入通讯频道通知附近巡逻的士兵赶往伏击点,又命令远山霖道:“你立刻返航。让地面做好迎接空袭的准备。”
远山霖站在原地没动:“少将!让我随您——”
“快去!”荣莛厉喝,“威里姆今天也在外执行任务,地面没人,我不放心!”
赛托已死,只剩希德一个人勉力支撑,要同时应对外敌内患,终究分身乏术。如果真的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地面必须有武装势力支持。
远山霖迟疑了下,终究还是选择了从命。
他匆匆转身顺着连廊往自己的机甲飞奔而去。方才的话题进行到一半便被打断,但也无可奈何,他们二人都知道现在不是聊感情的时候。
荣莛等远山霖的机甲脱离、掉头返回石陲要塞后,方启动九天的作战模式,手持乌斥雪、肩抗聚能炮,急速向发现敌军的所在冲去。
星图之上飞速移动的光芒映入他深黑的眼底,冰冷而瑰丽,如疾风之中向天冲起的烈火灰烬。
帝国,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帝国!
他的恨意难以消磨,那便找个出口,统统发泄出来!
九天的速度极快,在敌军靠近石陲要塞最外层的防御圈之前,便已将对方拦截。双方于深空之中狭路相逢,荣莛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炮!
可这一炮瞄准的并非敌军,而是敌军左后方的一枚星体。星体中弹,爆炸时引起剧烈的火光,连带着陨石碎片四散纷飞。敌军本来呈三角形方阵行军,可为了被陨石击中后坠机,不得不翻滚躲避,顿时队伍乱成一团。
荣莛灵活地操控着九天,一边躲避陨石,一边逮着落单的敌军机甲,砍瓜切菜似地大开杀戒。
不消一刻钟功夫,敌方四分之一的机甲,已尽数折损他手。
而就在胜利的天平向他无限倾倒的瞬间,一个弹窗出现在显示屏的右下角,闪烁不止。
【不明ID发来通讯请求】
荣莛嘴角勾起,眼睛看着如礼花般盛放的爆炸,冷冷而笑。难道是看打不过了就想举白旗投降?帝国的士兵,什么时候懦弱到这个份儿上了。
脑海中想象着对方苦苦哀求饶命的模样,荣莛心中充满快意。他愉悦地将聚变火箭设定为2分钟后发射,然后按下了接通的按钮。
2分钟,应该够他们求饶了。只可惜,还是死路一条。
小弹窗充斥了整个屏幕,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画面正中,面容如昔,灰蓝的双眼沉冷,似骤雨来临前的远天。
荣莛瞬间僵住了。爆炸声、撞击声、系统警报声在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他的世界一片空白,只剩自己与那张熟悉的面孔对视。
……是泽维尔。他亲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荣少将已经集齐了a、b、o三个性别的爱慕者,马上就可以召唤神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