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唤她小玉，小玉姑娘，总是笑着的。

小玉纯白无瑕，不同于外貌，是个十足的烈性子，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是练家子，一出手总是叫人吱哇乱叫，她也曾帮过慕昭容。

江柳离开这几年，曾经忌惮他不敢多说闲话的那些人，见了慕昭容又开始说嘴，慕昭容渐渐连外出散心也失了兴致，只是偶尔会去江家看望一下江老爷，旁敲侧听一些关于江柳的消息。

每当那时，她总会遇到几个拦路打趣的男人，每当那时，慕昭容便命人去报官，然而慕老爷却指责她败坏家风，后来她便沉默以对，那些人取乐够了自然也就放她走了，光天化日之下，碍于她慕家小姐的身份，那些人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这天她顶着烈日，汗如雨下，被人围堵在巷子里，她的沉默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在他们扑过来时，墙头上跳下一道人影，当头就是一棍，打在了首当其冲的男人头上。

霎时，那个男人头破血流，其他人一见情况不对，拔腿就跑，转瞬作鸟兽散。

那就是小玉。

慕昭容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是看到了江柳，他们两个人，竟是连背影都相配。

真好。

真羡慕啊。

慕昭容想，若她是小玉，江柳是否也会如此恋慕她？

她见小玉，仿佛是见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她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好像就是一晃神的功夫，等她回过神来，就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

慕昭容羡慕不已，却不嫉妒，外人总说她一直纠缠江柳不放，其实她早就放下了，那份生根发芽的眷恋，在她知道小玉的存在之后就彻底放下了，她时常出现在他们二人身边，不为别的，只为看上一眼，看一眼他们的幸福快乐，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品尝到了快乐是何种滋味。

后来，慕昭容拒绝了家里应下的婚事，以死相逼，闹到人尽皆知，慕老爷自认丢尽脸面，此后对这个曾经看重的女儿不闻不问，将人软禁在家，不让出门，慕昭容死前好几年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以前，慕昭容从不信鬼神之说，那几年却开始相信，并且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她在卧房里挖了地下室，在里面供奉了很多招魂用的宝器，道士告诉她，只要以血供养九百九十九日，就能见到逝去的人。

慕昭容想见的人，正是当初生下她就离世的娘亲。

她不曾见过娘亲的模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忽然很想知道自己的娘亲会是怎样一个人，是世人口中的贤妻良母，还是行侠仗义的大侠。

她想知道自己的娘亲会是什么样的人，那几乎成了她后来的全部执念。

慕昭容花了快三年才完成仪式，可她什么都没能见到，她穿过大街小巷想找那道士问问清楚，但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只留下一座破败的寺庙。

慕昭容疯了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所有人提到她都是那副表情，好像在说“看吧，我早就知道她会变成这样”。

她没疯，只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她趁府里下人不注意跑出去，身无分文的她，根本跑不远，她只能到江家找江柳帮忙，但江柳恰好不在，她也被随后赶来的下人带了回去。

有了几次逃跑经历之后，慕昭容更是难以逃离，约莫是一个暴雨天，她如愿见到了江柳。

在灵湖岸边，他们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江柳第一次冲她发那么大的火，她着急解释，自己并不是要自尽，之后的话堵在喉咙里，她说不出来，她担心一旦说出来，恐怕这世上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也会和旁人一样，当她是疯子。

慕昭容会去跳灵湖，是因为道士曾经说过的话。

据他说，人快死的时候，可通阴阳，说是这样可以看到那些早已离开阳间的鬼魂，慕昭容心中抱着最后的期望，无奈事与愿违，她什么都没能看到，反倒是因为这场暴雨差点被湖中暗流卷走。

江柳恰好就在附近，察觉湖中异样出手相救，没曾想救上来的竟会是她，早先他已经听过不少风言风语，他也曾因为昔日同窗，想过去慕家探望她，可惜最后思来想去碍于当年的事，不想再给慕昭容希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对她避而不见。

可她竟然要寻死！

慕昭容沉默不言，江柳更是确信心中猜疑。

那一晚过后，两人形同陌路，慕昭容连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没了。

慕昭容最后一次跳灵湖，是个艳阳天，水势舒缓，一如之前无数次，她仍旧没见到娘亲的半点影子，她正准备回到岸上，却听到了江柳的声音。

“昭容！”

“慕昭容！”

随即水面上掉下来一道人影，杂乱无章的朝她奔来，她忽然笑了，伸出手去，再次握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江柳情急之下说了气话，说是再有下回，绝不会救她。

其实他不是路过，也不是正好发现，他是从慕昭容从慕家逃出来之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他知道她会水，且水性极好，但她落水太久，迟迟不见人上来，他慌了。

他以为她死了。

他跳下水的那一刻，生出了深深的后悔，他后悔的不是当初拒了那场父辈随口应下的婚事，他后悔的是，当初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经历那么多流言蜚语，他看到水下的人影，悬着的心揪在一块，再看到那只手迎着自己伸出来时，他的心涩痛无比。

到底是怎样的世道，让一个阳光明媚的女子活生生变成了如今这副惨状。

江柳开始理解慕昭容曾说过的那句——吃人的世道。

两人就此分开。

谁都没想到，那会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跳灵湖的事情传到了慕老爷耳中，地下室也被慕家的下人找出来，十年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堆积在心底的憎恶肆意生长，那些微不足道、拼尽全力维持的体面，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后来发生的事，蒲玉已经知道，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仿佛又叫她经历了一遍恐怖的噩梦。

……

水。

源源不断的水涌进口鼻。

黑暗一缕缕缠绕过来，蒲玉拳打脚踢，胡乱挣扎，想要避开那些疯狂蠕动的发丝。

可她越是挣扎，那些柔顺的黑发越是紧紧缠绕上来，正是这时，她看到了一幅更为恐怖的场景。

铁笼随着巨石一点点沉入湖底，视线穿过铁栅栏，她看到四面八方摆满了尸体，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骸骨。

那些尸体无一例外都被绑上了石头。

女人。

几乎全是死去的女人。

蒲玉之所以可以第一时间判断出那些泡烂的尸体和骸骨是女人，是因为尸体下堆满了无穷无尽的黑发。

黑色发丝涌动，缠绕在铁笼外面，转瞬将整个铁笼裹成了黑色粽子，发丝如潮水般退去，湖底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

仿佛是做了一场反反复复的噩梦。

现实里，蒲玉呼吸低缓，房间里寂静无声，她的腹腔突然鼓了起来，眼耳口鼻涌出大量带有杂质的水，这些水很快浸湿了床铺，接着她猛地睁开眼，双目瓷白，顿了一秒，遂又闭上眼，再睁开时，黑色的眼珠遂才复位。

蒲玉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从床上坐起身，环顾四周，她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梦里所经历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此时此刻，那些画面还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她控制不住想起湖底的尸骨。

灵湖，灵湖，原来到头来困住的都是女人的灵魂吗？

蒲玉的视线回到脚上那双绣花鞋，她慢慢收回双腿，蜷缩身体，收拢双手抱住了膝盖，低下头去，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的缝隙。

原来，慕昭容会变成厉鬼，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原来，那样的时代距离现在，只不过才一百多年而已。

不，或许到现在，那些吃人的陋习都还存在于某个荒芜贫瘠的角落，或许在那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灵湖。

蒲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更是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房间里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小玉，你现在知道原因了吗？”

原来，蒲玉就是小玉。

原来早在很多年前，他们就在一起了。

蒲玉抬起头，正好对上床尾站着的女人，女人不再顶着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而是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是慕昭容的样子。

在那场噩梦里，蒲玉见过她沧桑的样子，见过她为情所困的样子，也见过她为了见死去的娘亲，逐渐疯魔的样子，唯独没见过此时此刻，她原本的模样。

原来，慕昭容其实也是个令人移不开眼的美人。

蒲玉缓缓点头。

她知道慕昭容为什么会变成厉鬼了。

慕昭容的婚服湿淋淋的，像是也同蒲玉一样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对蒲玉伸出手，正如许多年前，小玉对她伸出手一样，那时候小玉对她说别怕，我会帮你。

时隔多年，再见故人，换她说一句。

“别怕，我不会害你。”

蒲玉翻身下床，步伐轻缓地走到慕昭容面前：“那县志上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慕昭容说：“半真半假。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我也是身不由己。”

蒲玉不明白这句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却听她继续说道：“灵湖底下死去的人，不止是我，还有她们，如果我不借助她们的力量，我就无法离开灵湖，那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蒲玉蹙眉：“你的意思是，都是那些人逼你杀人？”

慕昭容垂下眼眸，抬手拢起肩头的长发，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搭在胸前，泛着柔亮的光泽。

蒲玉听见她说：“不是杀人，是……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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