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君齐在回家车上昏昏欲睡时接到了赵子宽的电话。

他一整天就没有正经能歇的时候，跑遍大半个城，和形形色色的聪明人皮笑肉不笑地打完肚皮官司，快到凌晨才艰难地从最后一场应酬里脱身，满身酒气，俩眼肿如桃红如兔，都快睁不开了，瘫在座位里还不忘给正在开车的助理安排工作：“明天日程照旧。”说完险些在车上睡死过去。

结果清静五分钟不到，大提琴独奏版D大调卡农就连响两遍，对面似乎有无穷耐心，经纪人从混混沌沌中清醒，捏着鼻梁低声骂了句操，太阳穴边上的皮肤一阵一阵地抽着疼，他按着心口缓了缓才把恶心压下去，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面无表情，接起电话哑着声音问：“喂？”

那边静了静，赵子宽说：“齐哥，是我，阿宽。”

安君齐快要被酒精泡回出厂设置的脑子艰难的转了一圈才把声音和名字对起来。“哦，阿宽啊。”经纪人在真皮座椅里换了个姿势，衣料与皮具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他盯着大奔黑色的顶棚，看着像发呆，慢吞吞开口：“这么晚了，有事？”

“齐哥，周康的新戏开始组局了，我想去试试男一号。”

“周康？哦……他那个现代戏，是么，要攒局了？那动作挺快啊。”安君齐顺手从车载冰箱里摸出瓶水，喝了酒的脑筋不清楚：“你怎么想？”

赵子宽耐着脾气重复一遍：“我想去试试男一号。”

“想去就去。”经纪人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冰凉的矿泉水入口带走酒精的燥热，他也清醒些，“周康这两年成绩不错，看好他的人不少。”

“是，我也这么想。”得到经纪人的肯定让赵子宽越发振奋，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出几分笑意：“今天他在朋友圈里发角色描述了，我看了，感觉跟自己挺贴的。”

手底下艺人上进，经纪人也开心。安君齐哪怕醉着，也不忘职业精神鼓励他：“你有把握就去，试镜日子定下来我一定陪你去。”

赵子宽趁热打铁：“这还没影，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难免吞吐：“我想，想让公司和周康那边先打个招呼。”

安君齐把喝到一半的水瓶拧上盖子。

“打招呼？”他不辨喜怒地问。

那边索□□了底：“齐哥，我也说实话，早前几天小桐就联系了周康的助理，结果东扯西扯，明里暗里都是我不适合。但是这个机会我真想要。”赵子宽咬咬牙：“齐哥，前阵儿我不懂事，做事不讲究，连累你和公司帮我收拾——”

“事情过了，就不用说了。”安君齐打断，没有想听他表忠心的意思，“你就说正事。”经纪人眼神晦暗，“周康那边儿明确说不用你了？”

“这倒没有。”

“那就是了，你自己打电话给周康，把名字先挂上，其余的公司这边会想办法。”安君齐头疼得厉害，又累又困，懒得和他绕圈子，说话直白：“阿宽，机会呢公司给你，但是能不能抓住机会要看你自己。”说完收线，把手机扔到空位上。

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跌到真皮座椅上又弹起落下，彻底黑屏。

重重嗤出声，仰头靠在座椅富有弹性的椅背上，不时闪过的灯光漏进车窗，光影在经纪人脸上不断切换，照亮安君齐面无表情的脸。沉默着盯半天车棚看了会儿，他问不敢吭声的助理：“明天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郑岩立刻回答：“上午约了吴总谈代言，下午《星光》杂志的陈编辑想约勤姐的采访，说如果可以，也想约宽哥。”

安君齐呵地冷笑：“啧”，像是自言自语：“一天天净他妈瞎忙。”

助理不敢接话。

他果断改日程：“跟《星光》联系，勤姐的采访我给他们。阿宽就算了，最近在风头浪尖上，低调点不是坏事。”说完歇口气，才开口：“你跟谢——”想想换了称呼，“小乐身边那个求璆联系，我下午去探班。”

郑岩颇感意外，看了眼后视镜，见上司脸色不算难看，便大着胆子问他：“齐哥，您很看重谢老师哦？”

“长得好，演得好，还聪明，”安君齐伸手揉鼻梁，放松身体靠着椅背，看似闭目养神，“只要抓住机会，谢予乐——就看能不能红出圈。”话说得散漫，神色却不像在说笑。他掀起眼皮，黑沉的眼珠子往后视镜上一撩，刺得助理不敢再借着镜子偷看，哼笑，再开口多了几分自己都意外的感慨：“这种人，运气别太坏，过两三年，你齐哥我就得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不过哪怕被经纪人看好的谢予乐豪横成影帝根苗，可惜现在也是新人菜鸟，得在看人下菜的剧组讨生活。他头天晚上大夜，第二天排了下午的戏，原本以为能稳稳当当睡个上午，结果刚过九点，谢予乐梦里吃大餐，正开心，手机铃声跟催命一样炸起来，心率瞬间飙到120，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年轻人推开被子坐起，不耐烦地从床头柜上抓手机，“喂？”恨不得把对面的人拖出来打。

场务在对面理所当然：“谢老师，下午的戏改时间了，你是五点的戏对吧？改到了三点。你十二点备妆，不要迟到了。”

“我凌晨四点才回来！”谢予乐忍了忍，揉着额角按捺着脾气问：“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拍哪场啊？”

场务沉默了几秒，鸡贼地转移话题：“我把新的日程发给助理了，谢老师注意看。”说完秒挂，不给年轻人任何拒绝工作的机会。

如果谢予乐不是在关键时刻想起手机刚买不足三个月，求璆进发小房间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收拾手机残骸，或者也叫电子垃圾。

他也是熬了快通宵的人，同样被硬生生吵醒，脸色不比谢予乐好看。眼睛底下一片青黑，打着哈欠把平板朝发小兼老板递过去，“新日程发过来了，还行，你排了六场戏，预计晚上十一点前能拍完。”

“没记错我不是男五就是男六吧？！”谢予乐边把板子接过来边吐槽：“怎么感觉我比男主还要忙？我这么重要的？”

“快把你狗眼睁开看清楚，”求璆毫不留情地说：“重要啥啊，明明是小演员好欺负好么？”

确实如此。

“演李敏曙那个，华星这两年力推的流量明星，叫方易，正轧戏呢，这边拍《燕都》，人在横店还有戏，大制作，古偶男二。”求璆消息极其灵通，对剧组八卦如数家珍，“他昨天就该到，结果据说航班误点，今晚上才回得来。”

言下之意，谢予乐就是那个用来填坑的倒霉蛋。

撇撇嘴，谢予乐把平板丢到边上，四仰八叉倒回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人带资进组还自带流量自带话题——”拖长腔，“这分量砸下来，别说陈大导演，就算那谁谁谁和谁谁谁，”他说了两个一线名导的名字，“都得退一射之地。”

“你知道就好。”求璆叹口气，蹲下从行李箱里扒拉出干净T恤和短裤递给他，“别睡啦，起来吃点东西，准备上棚里吧。”顺便嘀嘀咕咕：“古装真难搞化妆就得出去两三个钟头……”

两个人磨磨蹭蹭收拾好，这时间早不早晚不晚，餐厅必然没有早饭——况且并不好吃。谢予乐手一挥：“咱出去吃。”

“咳咳，”求璆说：“附近恨不得鸟不拉屎，你上哪儿吃啊？”

“这儿肯定是没有的。”谢予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光，他举起手机朝发小一晃，勾起嘴角得意一笑：“但是隔壁有啊。”

所谓的隔壁是几公里外的王庄村，村民早不知道多少年前托城市现代化浪潮的福气做起寓公收租婆，后来又依靠影视基地搞观光旅游，提供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成了各大剧组拍戏之余聚餐团建的据点，各色演员明星多如牛毛，从此深得狗仔欢心。

最近正是热的时候，趁阳光这会儿还不太毒，谢予乐三两下擦好防晒，往头上扣了顶鸭舌帽，带着求璆出门。

影视基地门口不远常年停着几辆黑车小面包，车烂得恨不得明天就能报废，号称七人座，实则十七人都能拉走，七个坐车座，十个坐塑料板凳，也就是城郊了，在城里一查一个准。破烂车厢里到处贴着收款码，上车自助扫码付款，到王庄村十块钱一个人童叟不欺。

夏天日头毒辣，车和人都躲在珍贵的树荫中，司机们放平座椅躺着，把腿架方向盘上闭目养神。娱乐圈人士一个个都属猫头鹰，到了晚上倍儿精神，那时候才是他们拉活的好时候。这会儿大白天的，太阳大得烤死人，除了某人和他的怨种发小兼助理，演员们不是在拍戏就是在休息，谁有空往王庄跑？

想想十一点就得去化妆，谢予乐干脆花一百块包车——司机睁开眼皮，打着哈欠坐直了，视线往他身上高低一扫，似笑非笑：“哥们儿，没见过啊，哪儿组的啊？别是陈振组里的吧？”

谢予乐点头。

光头司机胖乎乎的油脸上粗眉一挑，摸出烟盒散烟给他，被拒绝了也只是笑笑，自己点上抽一口，吐出个烟圈，这才慢悠悠开口：“你们陈导说啦，不许我们拉他组里的演员上王庄，您这钱，我是挣不着啦。”

“等等，”谢予乐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发展，简直无语，“陈导不让你们，”他指指司机，又倒转手指自己，“拉我们去王庄？”

司机看年轻人一脸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好心提醒：“新人吧？陈导老规矩了，别的剧组他管不着，他组里的人，不许私自上王庄。”又说，专门给他们打过招呼，凡是敢偷偷拉人，连车带司机以后都不许在基地门口趴活。

说完把座椅往下一放，脚往方向盘上一搭，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俩生瓜蛋子可以告退了。

年轻人还陷在震惊中不可自拔，可可怜怜地站在那儿，浑身写满失落，从头发梢儿到脚趾尖都是委屈。求璆第一千次自我吐槽当初真是给猪油蒙了心，叹了口气，难得放软声音劝他：“这下没办法了，咱回酒店泡方便面？”

“我当年，”谢予乐一脸木然，“在JS当练习生，每天泡菜就鱼饼，周五改善伙食才吃方便面。”他死死抿着嘴唇，仰起头深呼吸，胸口上下狠狠起伏几下才勉强压抑住情绪，转头看求璆，眼神极其认真可怕，问发小：“你说我要现在说不拍了得给多少违约金？”

求璆还没来得及说话，不怎么熟悉，但也确实不陌生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挺多的。”

谢予乐刷地转头，看见来人，黢黑的瞳孔一缩，喉结上下滚动，脸色臭得要命，幸亏求璆及时拿手肘狠狠朝他腰眼一撞，年轻人这才眉眼耷拉不大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打招呼：“齐哥。”

依旧是半袖衬衫加西裤皮鞋打扮，商务得立刻能去参加午餐会议的安君齐言皱着眉头看气不顺的年轻人，言简意赅：“跟我上车。”回身走了两步停下，转身盯谢予乐，语气不善：“还得人抬轿子请你是吧？”

求璆当机立断：“我先回酒店。”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干脆得绝无一丝拖泥带水丝毫不顾谢予乐死活。

大奔停在不远的树荫底下，郑岩躲在边上抽烟，远远看见人来，赶紧掐了烟扔地上迎过来。结果听安君齐吩咐：“你随便找个地方先待会儿。”

助理一句话不说立刻飞速闪人。

经纪人拉开车门，下巴向车里抬：“进去。”看年轻人站着不动，气笑了，扶着门问他：“怎么，晒太阳过瘾？”

谢予乐干巴巴地说：“过瘾。”

“我没兴趣自虐。”安君齐给他两个选择：“要么上车吹空调，要么你就跟这儿罚站，”在年轻人抬杠之前又补一句堵死所有可能：“哪儿都别想跑，拍戏迟到了我给你打电话请假。”

等活儿的司机从车窗探头出来看热闹，还有人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是爷们儿就别上！”

行吧。谢予乐翻了个白眼，不想给人免费看戏机会，终于老老实实上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