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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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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只见门廊内一字排开八个侍从,各拿着羊毛皮甲、金银首饰若干,房中的八仙椅被摆在中庭,其上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头顶义髻高松如惊鹄翅翼,饰一支累金缀玉的凤蝶簪子,上着一件微露雪胸的弧领式窄袖短襦,搭一领金盏黄缘边的彩绘朱雀宽肩织锦背子,外披一条淡茜红蓝白卷草纹样帔帛,下着一腰八彩敷金晕繝裙,足穿一双鸳鸯饰魏紫绮罗笏头履。举止潇洒,言谈自如,眉心一点殷红如血,双颊如霞灼灼其华,杏眼圆睁,薄唇微启,气势胜了身旁众人数分,竟是宋照岄到河东以来见过的最标志的女子。

“哟,这就是将军府上的贵客,有这般娘子到了河东,我竟是此时才知。”说话间,倒像她早住在此处,宋照岄才是刚进门。

绾风急在宋照岄耳边道:“这是高雁翎高大娘子,他们高家是我们河东道有名的富户。”

织锦朝中早因过度奢费禁了,晕繝更是年内才出的新式样,京中也没有几件,看这架势和口气,高家在河东,乃至整个大晋,怕都不只普通富户那么简单。

“在下赵山月,贵客来访,有失远迎。”宋照岄规规矩矩行了万福,又示意绾风搬了椅子,坐在院内的主座。

高雁翎亦细细打量眼前这人,她以往听说长安娘子似初春柳条,行动间如玄鸟翩跹,只觉过分夸张,今见了这位赵娘子才知所言不虚。不过,与其说是柳条,不如说是新竹,虽看似纤细柔软,却丝毫不让,无论做派或是言辞,分明在告诉她,谁是主,谁才是客。

“不知高娘子今日来所为何事?”梳雾上了茶,宋照岄抚杯慢问。

“往日也是来惯了的,倒是赵娘子,闻说是从京城来,不知所为何事啊?”高雁翎一面说,一面指挥侍从将东西放下。

见二人打上机锋,绾风忙唤人出门找石隽来。

宋照岄知她身份之事不可露了马脚,只答是来投奔远亲,其他一概绕过不提。

本是来为前日遣散侍女之事兴师问罪的,却没想到这赵娘子看着柔弱,句句问话都碰了钉子,高雁翎不由得对她生了兴趣,倒忘了本来之意。

“赵娘子在此处长居还是暂住,既是将军府的远亲,若有用得着高家的地方,尽管开口。”侍从们事毕,哗啦啦退了干净,院中只剩宋照岄和高雁翎三四人。

果然是大家做派,宋照岄暗忖,不过一盏茶工夫,高家就惊了她数次,原以为天下巨富尽在长安,如今倒是她狭隘了。

“娘子盛情令某惶恐,却也好奇,娘子此等口气,高家在这河东莫不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高雁翎闻言一笑,赵娘子不答却专为捉她话头频频提问,见惯了北地人直爽的性子,今倒是碰着对手了。

“娘子说笑了,商贾之家,并不入流,时常来拜会将军,也是为有一方托庇,好在三国交界处行商。”

“这么说,高家做的是边贸生意了,低买高卖,路途遥远,获利甚巨,想来是河东顶顶的纳税大户,无怪乎是将军府的座上宾。”宋照岄笑答,高娘子虽一副刁蛮表象,往来问答却并不含糊。

“赵娘子不知,边贸之路如履薄冰,交战之地无人管辖,匪盗众多,往来总提心吊胆,是以盼着将军能早日一统北境,我们高家也好跟着沾光。”高雁翎心叹这赵娘子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看似圆润却绵里藏针,自己如今倒在这将军府一味解释起来。

二人默了片刻,高雁翎正欲再问宋照岄来奔的是哪位远亲,却听下面的人来报,季息回府了。

一时间,季息并左右三四人已快步进了正院。

绾风移了座出来,宋照岄把主位让给季息,两厢行礼,石隽越过众人走到高雁翎面前:“高大娘子来得可巧,我们将军今在州府议事,若是府里招待不周,也请您见谅。”

高雁翎瞟了石隽一眼,架腿而坐,含笑问季息:“怎得,怕我找由头欺负了赵娘子,一来就先替人请罪了?”

“这话说得就生分了不是”,石隽忙招呼人沏了新茶来,“高娘子哪是这么小气的人,这不是二位初次见面,只怕话赶话生了误会。”

“赵娘子能说会道得紧,哪里就得罪了我,倒我是个愚笨的,来坐了半晌,也不知赵娘子是何方神圣?”高雁翎哼了声,没理石隽的话头,只双目熠熠瞧着季息。

“赵娘子乃是某的学生,如今父母去了,无所依仗,才特来投奔。”说话的是季息帐下谋臣袁鸣宇,如今在太原府领少尹一职。

“袁少尹这是开的哪里的玩笑,你自小在朔州长大,后又去了益州,如何能得了个京城来的徒弟?”高雁翎换了一侧翘腿,显是不服此说。

“娘子有所不知,上益州之前,某曾在京城任过几年官,与赵娘子的父母是旧识,后辗转多年,知交零落,只是照顾故人之女罢了。”

见季息既无回应之意,又无辩解之愿,高雁翎心知今是问不到什么了,赵山月滴水不漏,袁鸣宇更是个老滑头的,自己气势汹汹地上门,戳了人家伤心事,倒显得自己没理,反白填了许多东西进去。

瞧着高雁翎面色不豫,宋照岄心下了然,这高娘子虽看着嚣张跋扈,心性却是个单纯的,倒似家里表妹姜怀音的性子,兼之直爽泼辣,不妨结交一二:“我初来河东,确尚有诸事不明,难得碰上高娘子这般的爽快人,又愿往来相交,实在欣喜,若是不弃,高娘子可愿日后一聚,我也跟着娘子观些河东风貌。”

听了宋照岄这话,高雁翎颇为意外,可台阶送到脚底,由不得自己不下,也忙称听闻有贵客前来,特带了许多好东西,一一介绍了,又邀宋照岄日后过府一叙。

季息知宋照岄身世敏感,本无意引河东世家注目,听闻高雁翎找来,急忙赶回,想着掰扯个解释,高雁翎自讨没趣,如此为她挡了便是。不想三言两语,二人竟约了以后,他不由多看了宋照岄两眼,见她乐在其中,便也顺水推舟。

待高雁翎带人去了,几人方重又坐下,袁鸣宇忙向宋照岄作拱手礼:“一时为解围,谎称娘子为某的学生,想来娘子京中自有老师,多有得罪了。”

“先生切莫抱歉,我从小不过跟着父亲和舅父识几个字,读几本书罢了,还要谢先生出言相救,往后在此处,先生还要认我这个学生才好”,说罢,略停了停又道,“方才先生说与我父母是旧识,可是真的?”宋照岄心知对方大抵是为了圆谎随口一说,但对父母的惦念让她忍不住问出口,哪怕双亲不在,能见些他们的老友也是慰藉。

说至此处,见宋照岄言及父母泪盈于睫,不禁怜甚,心中拿捏不定,不知这段渊源是否当讲,于是看向季息,却见他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宋照岄,恨不得上前替她拭泪,袁鸣宇对其态度已心如明镜,不由长叹。

“与袁某有渊源的并非令尊令堂,而是娘子的外祖。”

“外祖?”宋照岄惊讶出声,外祖官至尚书左仆射,朝内尊称姜相,可年轻时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去得早,自己的记忆也稀薄,袁先生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怎与外祖有旧。

“姜相于某有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娘子既有此问,少不得一一道来。”

原来袁鸣宇出生时并无这个名字,而是唤袁三雷。

他出生的三天前,夏夜电闪雷鸣,在屋中只听见轰隆隆后,跟着一阵刺啦式的焦响,隔日出门领粮时才发现,隔街的老柳被劈出一道二指深的沟壑,切面处泛着蛇鳞般的光泽,因遇了这事,他又是阿娘这些一同生活的姊妹中第三个降生的孩子,便叫了袁三雷。

阿娘是契丹人强占的汉女,后来突厥人占领了朔州,契丹人撤退,他和阿娘却被留在那里。突厥人来后,对原先契丹人和汉人聚居的区域烧杀抢掠,阿娘被充作突厥人的军妓,他也沦为奴隶。

汉人奴隶在突厥人军中只配在军帐外周做活儿,搬运物资已是体面的,健壮男子顶缺,像袁三雷这样的小孩,多被安排去做些洗刷清粪的活计,日日闻臭吸浊不说,饭食也是有一顿少一顿。每隔几日,袁三雷便去内帐边缘,阿娘省了些突厥军痞或赏或扔的饭食,偷偷拿出来给他。

那年河初化冻,柳枝才冒了米粒似的新芽,突厥人那几日焦躁得很,咒骂声不绝于耳,一车车的皮毛和粮食被装上车,留在营里的人越来越少,袁三雷猫在连帐的拐角处,手上皲裂的口子被冷风扫得火辣辣地疼。

阿娘如往常般从内帐悄摸摸地出来看他,她身上裹着张毛毡,他曾见突厥人将这东西铺在床上。

“这些你都拿着。”阿娘把毛毡脱下,团着递给他,里面包着干粮,一小块发黑的熏肉,还有串不足一缗的铜钱,和一支祥云式样的簪子。

借着主道上一点微弱的火光,袁三雷看到阿娘正从额头起一寸寸瞅着他,那留恋的目光来来回回,织成了一件裹身的戎装,时至今日,他仍旧能想起春寒料峭里阿娘眼神的温柔。

“好孩子”,阿娘只着了件破旧不堪的麻衣,瘦小的身躯在阴影里发着抖,“从这条路绕到河边,藏在芦苇丛里,顺河走到峄山角,有条小道,你儿时我常带你去采花的,从那过”,寒气似掐住了阿娘的咽喉,哆哆嗦嗦地上句不接下句,“穿过山,他们说,那里有汉人的驻地。”

“阿娘呢?阿娘不同我一起吗?”年幼的袁三雷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

阿娘不敢再看她的孩子,回过身裹紧那破旧的麻衣,赤着脚跑走了,任后边袁三雷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回头。

袁鸣宇讲至此处,沉默了许久,想来少年袁三雷呼唤阿娘的声音仍在记忆深处,从未离去,宋照岄感同身受,也未曾出声。

“后来我沿着那条小道,独自走到雁门关,正巧碰上了在雁门关巡视的节度使,也就是娘子的外祖,汾阳郡公姜维桢。”袁鸣宇定定地看着宋照岄,又似透过宋照岄看着一个数年未见的故人。

“我跟着姜相沿滹沱河由忻州回到太原,那时忻、代二州还是大晋的土地,太原城外也仍有重重屏障,姜相在州府旁设了善堂,专收因战乱而流离的孩童,我便被安置在此处。”

“外祖一生风光霁月,这段往事我亦知晓。”阿娘总笑说外祖出将入相,姜宋两家的孩儿都要像他一般才好。

袁鸣宇点了点头,接着道:“每隔两日的戌时,姜相便在营中亲授经义和兵法,某虽不才,但在诸生中还算出众,因而姜相格外看重某,另外教了许多,后姜相回京时思虑再三,仍带某在身边,即编入北门禁军,才有某后来的一切”,言毕,袁鸣宇又起身向宋照岄一拜。

“外祖已逝,我怎好腆着脸受先生一拜”,宋照岄便也起身回礼,看季息正端坐处理文书,时而望他们一眼,似早知这段往事,便又问起,“我知父亲曾跟随外祖出任河东,负责当地防御工事和军械的制造和配给,不知将军是否熟识?”

“某正要讲起,令尊那时还年少,领了差事便带着兵在各州间跋山涉水,堪舆丈量,再绘出图来,与姜相共商防御工事”,袁鸣宇看着宋照岄露出笑意,“想来宋娘子这一手便是随了令尊。”

“不及先父多矣,我居家时便看过先父多幅手稿,是以对河东有种天然的熟悉。”

季息这时抬起头,赞了一句,“你之前那幅山势图已经巡营的将士们发了下去,比起先前的实好用得紧。”

“先前的可是先父所绘?”宋照岄不解。

“姜相与令尊在任时的众多文书已在佟府尹时被焚毁,如今用的不是更早先的,就是最近才绘的。”季息解释道。

“佟府尹?可是现兵部侍郎佟益襄?”

“正是,佟府尹在任期间失了忻、代二州,兵将死伤无数,连文书资料也付之一炬,兼之其和高家同谋,敛财甚巨,河东一地,民不聊生。”袁鸣宇字句铿锵,显是怒到极致,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宋照岄也如痛在己身,外祖数年谋划,河东无数百姓,一朝尽毁:“这是杀头的大罪啊,怎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袁鸣宇未出声,反是季息先开口:“我们那位圣上偏听偏信,佟侍郎与郑贵妃都来自皖南,本是旧日熟识,贵妃在此事上为佟侍郎一力周旋,最终不仅保下一命,倒现在甚至还官运亨通。”

宋照岄闻言不禁看向季息,季将军对当今似乎知之甚多,不屑一顾之意溢于言表,私论君上乃胆大妄为之举,他却毫不在意,袁鸣宇似也习以为常,加之上次季息主动说到与皇后娘娘有旧,宋照岄就要问出口,却被袁鸣宇打断。

“怕触动娘子伤心事,一直未敢多问,宋尚书一案疑窦丛生,本不是杀头的罪过,却几日之内多案并起数罪并罚,这过了半旬,娘子可对构陷令尊之人摸出头绪?”

许久无人说起旧案,那扎紧的,装满悲伤和喷怒的口袋又一次被缓缓拉开,初得消息那一天的战战兢兢又像潮水一般向她席卷而来。

过了许久,宋照岄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听见有人字句清晰,回忆起出事前后的情形:“河工一事上,黄淮二河与长江各有不同。长江太湖流域近几年被洪涝所扰,先父为堰闸修建出具了详细的施工图,并在三月中数次南下督工,他对修筑一事监督甚严,账目明晰,从无违例之事。四月后,先父又辗转至黄淮沿岸疏浚河道,兴工之中,兼行赈济,更是为朝廷省了不少银钱。可那日诏令下发,天子问罪,却言先父于筑堤时骗取河工拨款,疏浚账目不明,胆大包天,夺天子口粮!”宋照岄言及此不住地喘息,手指箍进桌沿,血丝清晰可见。

季息离了座,亲奉了茶与她,又示意袁鸣宇先莫提此事,可袁鸣宇未接他的眼神,对季息意外的优柔实有些无语的气愤,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早一日互通想法便可早一日谋划。

“这疏河筑堤一事只怕没表面上那么简单,令尊人品某亦深知,只怕他监工期间,河道上下没捞上什么油水,早已怨恨深重。前朝某些官吏为骗取修缮款,便在江水曲折处的堤坝上略开一个小口,淹掉一部分土地,以此向朝廷开口要钱,这次受灾主要是江阴、曲阿二地,难保不是有人效仿。”

“如先生所言,此次确是长江拐弯处与江运交接,堤坝阻拦处被洪水冲破,然先父此前特写了信来,言明今年水势远大于往常,他着意于几处地势曲折处加固,而从先父离开淮南道北上到洪水爆发期间,手下官员做了什么就无人知晓。”

“此事背后定有人主使”,听二人愈言愈深,季息也出言道,“一则,令尊并不是一味清廉不顾手下心思之人,本将虽在外已久,却也知,近年无论是屯田水利还是防御修筑,都是令尊挑梁督建,从未有过今日之事,想来令尊必能平衡下面官员的廉与效,不至于官员急狠了,竟为贪银不择手段。”

“将军的意思是,此事有人故意引导,使下层官员铤而走险?”宋照岄追其思路。

“正是”,季息见宋照岄已有所悟,便更进一层,“有人或以利诱之,或威逼之,给了河工一个两全的法子,既能拿到白银,又能将过错推到令尊身上。”

“此人狠毒至极。”宋照岄心中已浮出那人,但此人久居深宫,光靠她一人,恐无这般能耐。

季息又补上一层:“这还不止,另则,令尊四月已赴黄淮一带,若到时以不在淮南东道,不知此事来为自己开脱,他们不就功亏一篑。”

“是以长江之事只是开头,黄淮赈济疏通才是重头!”此刻宋照岄心下已明,对那人的恨意几欲刻骨,“先父以工代赈,动员饥民疏通河道,并向周围州县买粮,借粮,本省下了不少,却被人抓住账上的这点结余大做文章,称先父既未用专款赈济灾民,又未将结余奉与圣上,而是自己贪了,可恨账册也被那些国之巨蠹在颠簸中遗失,真是可笑!”

宋照岄怒极反笑,只恨声道:“先父把这些银两尽用来安抚灾民,重建屋舍,可审案官员不信,圣上也不信,再加之宫里的那位”,宋照岄说得愈加艰难:“那位贵妃煽风点火,只怕我父在圣上心中,早已是夺利于民,争富于君的不义不忠之辈!”

只听季息冷笑一声:“只怕当今明知令尊是忠君报国之士,却也顺水推舟。”

宋照岄目光如炬,转头盯着季息,正欲再问何有此说,其后的陵寝案,他两位又有何见解,却听到门外将士高声来报:

“将军!岚州紧急军情!突厥谎称撤军,岚州刺史尚举和徐匡良将军出战,为贼所擒,现已绑了二人围了岚州城,城中水粮不足,恐撑不过两三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高姐:本局不是大小姐的1v1吗?

还是高姐:独自在文中参加大晋时装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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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大家多多评论,呜呜呜想知道读者大大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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