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一场雨，山里又冷了起来。
春雨下来了，不好上山摘菜，幸好赵大娘早就下山去找豆腐坊里帮忙了。临走把院子交给小粟打理，鸡鸭兔都早已赶进了圈里，“雨天，不让它们出去乱跑。”她说。
临行前，赵大娘又从碗柜下头找出一盒豆塞给小粟，说是好东西。
“怎么吃呢？”
“傻孩子，盐煮豆，油炸豆都是好的。”赵大娘嘱咐道，“不过最好用豆发银芽子，马上雨季就来了，吃菜不容易。”
等走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把厨房的钥匙给小粟：“你们要是实在没吃的了，就到我这里来，做菜弄饭都方便，横竖我这几日都不回来，你帮我看着家。”
送走了赵大娘，小粟就抱着那盒豆子回家了。天才刚亮，小粟借着熹微的晨光把豆子倒进赵大娘给她的一只木箱里，上面蒙上湿纱布，压上石头，放在屋檐下背阴的地方。刚收拾好，雨执就起来了。
“小粟——”
一起来不干别的，先扯着嗓子叫小粟，这她都已经习惯了，今儿却听见雨执又加了一句：“吃什么——”
“……”小粟在窗户外回她：“你先起来再说吧！”
“好冷！”雨执又喊起来，“我想吃热烫烫的东西！”
小粟犹豫了一下：“今天可下雨呢，不好上山去弄菜，简单吃点行不行？”
“行——”
连答应都是扯着嗓子的，小粟真奇怪她今天怎么有那么好的力气，一起来就那么精神。
等进了屋里，雨执还赖在床上没有起来，小粟过去推她：“快起来了。”
“我今天想吃鸭子。”
“嗯？”
“冷天就想吃热烫烫的炖鸭子嘛。”
这还真是异想天开，小粟问：“哪来的鸭子？”
“嗯，赵大娘家不是……”
小粟吓了一跳：“你要偷人家的鸭子啊？”
“谁说要偷了，我……”雨执眼眸亮亮地盯住小粟，“我想向赵大娘买一只鸭子，你做。”
赵大娘都不在，自然是买不成的。但雨执也很执着，她备了三百文钱，都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预备给赵大娘。小粟觉得有些多了，山下一只鸭子也才两百钱，不过考虑到今天要在赵大娘家去杀鸭做饭，零零总总起来，倒也差不多。
“你会杀鸭子吗？”
“不会。”
这是路上小粟问雨执的，答案如她预期，但是问题也来了，小粟说：“我也不会。”
“哦……”雨执答应着说：“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绕是她在路上从容不迫，即使差点在泥地里栽跟头也优雅地旋回来跟着小粟，真的看见了那只浑身震悚的幸运鸭子，也犹豫起来。
“这是杀生。”
小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吃素也是杀生。”
雨执惭愧起来，她觉得很有道理，走近几步那只鸭子，金鹧鸪的影子闪过，鸭子倒地了。
雨执上去拎起鸭子过来：“阿弥陀佛，我会珍惜每一口吃食的。”
小粟听她念念有词，觉得有点好玩，等把鸭子接过来，小粟便找到血口，倒了一碗鸭血出来，又轻车熟路去找了口锅，泥炉子上架起来，烧水烫鸭毛，鸭毛除尽，便剖开肚子，把鸭心鸭肝鸭肠一套掏出来，放到盐水里去浸着。
处理干净的鸭子可以拿到厨房去了，小粟正一手端着鸭血，一手提着鸭子往屋里去，一抬头雨执正惊得张大了嘴。
“你不是说你不会杀鸭子吗？怎么这么熟练？”
小粟好生奇怪地看她：“我是不会杀，又不是不会收拾。”
鸭子放在案上宰成小块，鸭头鸭爪鸭脖子本要拿出来单卤的，因为这鸭子本来也不大，小粟看了鸭肚子里也没什么油，留了鸭油炒青菜的心思便也淡了。直接把所有的鸭肉块全倒进锅里焯水，沫子也打干净，因为鸭子有腥气，特意焯了两遍水。等泛白的鸭肉块再捞上来，小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以开始准备炒鸭子了。”
炒鸭子可以用嫩姜老姜掺着炒，味道很香，但赵大娘家里没有嫩姜，小粟想起赵大娘还腌了一坛子蚕豆酱，便去找了来，封纸揭开。
“好香的酱。”雨执也跑过来了，酱色金黄，非常好看，小粟用筷子夹了一点出来放在碟子里：
“你尝尝。”
雨执见这酱里只有蚕豆瓣儿和酱汁，看不出端倪，等一入口便明白了：“辣的。”
这酱里掺了芥菜籽儿磨的粉，有一股辛辣气味，盖住了生豆本身的那一点腥气，只剩豆酱的浓厚，想来很宜烧菜。
“赵大娘真是手巧……”雨执是爱辣的，此时眼睛放光在一旁看小粟炒鸭子。
锅里热了底油，老姜放进去炒两下，再下了一铁勺的蚕豆酱，等酱的香味在热油刺激下激发出来，再倒进去沥干水的鸭子，热油滋啦滋啦溅起来，雨执看着都有些怕，小粟却大胆地抓着铲子，不停地翻动锅里的鸭子。
“油是不是少了点。”雨执担心鸭子炒焦。
“不会，鸭子自己也会出油，只是需要耐心点。”
“而且——”小粟忙里偷闲跟雨执说话，“焦一点的鸭子才香呢。”
果然，又煸炒了一会，鸭子微微显出焦黄的颜色来，肉香与酱香也弥漫开来，小粟突然想起：“要是从家里带了松花酒就好了。”
没有松花酒，料酒也行，小粟沿着锅边淋下了一杯料酒，油花蹦得更厉害了，小粟赶紧加了一碗热水进去。
“不够，再舀点水来。”
雨执听到，赶紧又从鼎锅里舀了水递给小粟，这才把蹦跳的油花平息下去，等热水与炒鸭融合一下，锅里汤沸腾起来，小粟想起了什么，跑到菜篮子边上拿了两个整头的蒜。
雨执想接过来：“要剥蒜吗？”
小粟摇摇头：“不用剥，可以整个放进去煮。”一边去用凉水把蒜头洗了，去掉蒂子，掰成带皮的蒜瓣，一股脑儿下到鸭汤里去。
雨执没见过这吃法，有些惊异，小粟只说：“你等着看吧。”
灶里也加上了大块的木柴，火烧的很旺，锅盖也盖上了，只让鸭子自在锅里炖煮。
雨执有些怀疑整瓣带皮蒜放进去的效果，看小粟的神情，又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来来回回在屋檐与厨房看了几次，见热气已经蒸腾起来，便坐回了屋檐下，看雨。
雨天的院子有些凄迷的样子，阶前点滴，惹人心绪，雨执看着外面的牡丹花已经被雨打得不成样子，垂头丧气如美人迟暮，不禁叹起气来。
小粟泡了米茶端过来，坐在她旁边：“好好的叹什么气？”
雨执低头沉思：“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有些沉闷吧。”
小粟偏头看了她一眼：“有鸭子吃你还叹气呀。”
“咳。”雨执有些赧颜，“炖好了吗？”
“得耐心一点呢。”小粟说，“大火炖半个时辰，小火炖半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等得雨执都要睡着了，靠在照壁的墙上，耳边雨声淅淅沥沥，她逐渐进去了梦乡，梦里她还是个垂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在关家的花园里抓蝴蝶，小白蝴蝶好轻盈，一转眼就飞到了园门口，她记着去抓，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呼”，她猛醒过来，确实是撞到了，但是是撞到了墙壁上。
环顾四周，不在关家，这里是赵大娘家落雨的院子。
她没来由地失落起来，直到耳畔听见小粟的声音：“炖好啦！”
炖好了？什么炖好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突然意识到是在锅里的那只鸭子，雨执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往厨房里去了。
热腾腾的炖鸭子已经被舀了起来，满厨房都是浓香，盛在一只白瓷大碗里，冒冒的一碗，看得见的肉骨分离，很是软烂。汤汁已经成了浓稠的亮黄色，小蒜瓣还完整地偎在鸭肉旁边，小粟在临出锅的时候才加了一把细葱段进去，所以颜色十分鲜明好看，雨执看着忍不住要咽口水。
“尝尝。”
雨执拿了碗筷过来，和小粟坐下，一人夹了一块鸭肉吃了起来，鸭肉已经炖得皮酥肉烂，非常入味，鲜辣香美，雨执一块接一块吃下来，连小粟都惊了：“有这么好吃吗？”
“好吃。今天炖鸭的料汁，有微微的辣味儿，好极了。”
小粟若有所思道：“是黄芥菜的籽儿，才有如此辣味。”
雨执笑道：“恐怕还有汤里的蒜瓣儿吧。”说着，夹起一枚放到碗里，只用筷子轻轻一挤蒜肉就出来了，托一箸入口，细抿了一会，突然眉眼弯弯看向小粟：“甜的。”
小粟点头：“是呀，蒜子熟了便是甜的，上次见你爱吃，就想着做熟了让你尝尝。”
雨执又夹了一颗来吃：“软糯回甜，味道挺特别。”又突然想起来：“生蒜子有辣味，怎么熟了却没有了？”
用小勺又喝了一口汤，只觉辛香满口，不觉恍然：“大约是辣味都到了汤里，蒜子就只剩甜了。”
小粟见她吃的很高兴，自己也欢喜起来，又去锅里把剩下的菜都舀了来，配上糙米饭，两个人在赵大娘家里，吃的很尽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牡丹微凋山里寒。灶火烧鸭酥骨烂，好运时来一堂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