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乘庸年过不惑，大概因习惯皱眉眉心处已有一道明显的沟壑，下巴蓄着长须，神情严肃而板正。
和余英良明显两个性格的父子。
傅淮铮看着他正要见礼，腰还没弯下去就已被扶起，“你跟你父亲年轻时长得很像。”
傅淮铮抬起头来，余乘庸看着他的神情复杂。
“余大人……认识我父亲？”可前世未曾听他说起过？
余乘庸拍了拍傅淮铮的肩膀，欣慰道：“进去说吧。”
清幽雅致的房间内，阳光透过木质的窗棂洒在地上，窗户边的一盆富贵竹生机盎然。余乘庸和傅淮铮分别跪坐在案几两旁，案几上刚上的普洱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认识你父亲，但你父亲怕是不识得我。”余乘庸饮了一口茶，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
“你父亲傅林，当年可是个风流人物，少年探花，貌比潘安，引得京城多少权贵人家榜下捉婿，可惜你父亲硬是没叫他们得逞。后来你父亲入了官场，又深得陛下看重，简在帝心，短短几年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升迁之路。”
“同时他还能力出众，坦荡赤诚，是个真正的君子，和他共事过的同僚就少有不喜欢他的。”
“我嘛，就是那些同僚之一。”
“不过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微末小吏，和你父亲都说不上话。本来还以为以后会有机会，谁曾想——”
余乘庸叹了口气，又再度看向傅淮铮，“你很像你的父亲，样貌像，才气也像，如此年纪轻轻就得中举人，想必你父亲在天有灵也能心有慰藉。”
前世今生，除了周叔，这还是傅淮铮第一次听人提起父亲傅林相关，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父母之事已经不会轻易让他伤怀。
但此刻，他发现他错了。
其实傅淮铮脑海里关于父母的记忆是很少的，三岁开始记事，他们在他七岁的时候离开他，短短四年，短短四年而已，甚至还有许多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渐渐模糊了，但他永远记父亲教他读书、习字，记得母亲的怀抱和她亲手做的桂花糕的味道。
所以哪怕重来一次，他也必然不能原谅那些害死他们的凶手。
“我之前听那孽子提起是你帮了他，出于谨慎，便去查了你的身份，没想到你竟是傅林之子。十三年了，你终归是回来了。”
十三年前，隆安十九年，傅林死于山匪。
“是啊，我回来了。”
“斯人已逝，还是不提了。你先看看这个。”余乘庸从衣袂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傅淮铮，“这是傅宅的房屋地契，这些时日你不是正在让人打探？正好那姓何的犯在我手上，便顺手帮你买下了，算是叔父的谢礼。”
“余大人——”
“叫叔父吧，你父亲之事一直是我心中所憾，如今若能照看你一二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还是你觉得我不堪为你的长辈？”
“晚辈岂敢！”傅淮铮犹疑一瞬，“叔父。”
“好好好！”
余乘庸手捻胡须，难得笑容满面，又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并几张银票，“一码归一码，房契地契你收好了，至于这里，乃是那个孽子亲手签字画押的借据，还有这几日我筹到的部分银子，至于剩下的，那个孽子就算还一辈子，也必然连本带息地还给你。”
“叔父，这万万不可……”
他帮余英良本来就意在余乘庸，还是多方面考量之后才决定去做，本也不是为了钱，若是让对方算得清清楚楚，岂非本末倒置？
“叔父若要感谢，帮我拿回傅宅已是大恩，这房契地契我收下，概因它对我而言意义不同寻常。但借据银票还请叔父收回，当日为余兄出面作赌，晚辈全然出自本心，且也未曾损失什么，如此还要收下巨额钱财……那晚辈这声叔父也无颜再叫了。”
“你啊你，长者为大，叔父岂能占你这个便宜？”余乘庸摇了摇头，“银票你得收下，你初入京城，人情往来，同窗应酬，哪里少得了银子？至于这借据，你就更得收下了！你若不收，我那孽子心存侥幸，觉得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往后不记教训再犯，那那时……”
“我怕是悔之晚矣！那借据不是还你的银子，而是绑他的绳子啊！”
“叔父——”
两人一番推拒，傅淮铮终究还是把银票还了回去，他本就不缺这个钱。且傅宅地段优越，占地宽广，是他父亲位及三品时隆安帝所赐，如今余乘庸帮他买下花费只会多，不会少。
至于借据，他赞同余乘庸的说法，余英良需要一根绑住他的绳子。若借据有用，那再好不过。
两人话毕，余乘庸又邀请傅淮铮去府上暂住，“傅宅那边何家人这两天才会搬走，他们搬走之后宅院也需要修整，如今会试在即，你不好奔波。再说赌坊的事还未彻底了结，你住在这儿，不安全。”
“那两拨人……”
“其中一拨是我的手笔，至于另一拨，想必你也能猜到……还是要等会试殿试之后，等你授了官，他们就不敢如此嚣张了。”
“叔父可知，当日是谁在其中算计？”
余乘庸摇了摇头，他端起茶盏小酌一口，“我不过一个四品主事罢了，知道又能如何？我报复了算计我儿子的何家父子，这事到我这里就算了结了。有时候查探太多也并非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那信函内是下头新发现的几个铁矿的位置和开采规划，那孽子向我坦白当日，我就把信函交给了我的上官，如今也不是机密了。铁矿能做什么？利益谋划尚在其次，若是……”
说到这里，余乘庸及时闭了口，他转移话题道：“你如此年纪便来京参加会试，当是成竹在胸，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同殿为臣了。我把这件事说给你听，就是想告诉你，官场波云诡谲，一朝不慎便会遭逢大祸，你日后当小心谨慎，不可因为一时得意而乱了心智。”
余乘庸说得语重心长，傅淮铮本就帮了他大忙，又是傅林之子，等见了人更觉得他品貌礼仪都乃翘楚，种种因素加成之下，很难不见猎心喜，这番话实是把傅淮铮当做自家子侄了。
对此，傅淮铮的感谢也发自肺腑，“多谢叔父提点。”
*
为了避开赌坊的人，傅淮铮听从了余乘庸暂居余府的建议。
在此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傅宅。但何茂学一家尚未完全搬离，是以傅淮铮只在府门外看了几眼。
“那就是我们以后的家吗？”小竹妖窝在傅淮铮的怀里问。
“对，那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初到余府的第二日，傅淮铮前往探望了余英良。这会儿他才知道，余兄被于叔父打断了腿，是真.打断了腿，如今躺在床上尚不能起身，大夫的回答是起码要等三个月才能下地，为此余英良一见傅淮铮又是开心又是失落，“我这段时日是不能好好陪傅兄了！”
他一说话便脸色狰狞，想来是扯到了伤处。
“余兄好好养伤，往后有的是机会。再者我也要准备接下来的会试，恐怕是没有时间出去玩乐的。”
“这样，那我与傅兄倒像难兄难弟。”
余府的日子很是安稳，其他不说，余乘庸虽然过了科考十几年，但府上藏书众多，他多有涉猎，偶有疑难也能提供给傅淮铮一些思路。
承平侯府的事傅淮铮自出来之后便并未再关注，傅宅的房契也到了手上，至于赌坊——如今他借居余府，对方肯定不敢在官员府邸闹出事来，这个也可暂时安心。
接下来，便要全力准备会试了。
像前世那样靠左路子踏进官场是不行的，若要让官场诸人信服和接纳，只有于科举一途脱颖而出。
是以傅淮铮虽是重生而来，知晓前世会试殿试的题目，但也不敢有丝毫放松。毕竟他明白，他已经重生，那世事就可能因为他任何一个小动作而发生改变。
正如余乘庸所说，戒骄、戒躁、戒得意自满。
如此过了月余，这日傅淮铮正在写余乘庸给他布下的策论题目，小竹妖在旁安静地陪伴他，却有余府小厮进来禀告道：“傅公子，府外有人自称你的友人想要进府拜访，他说他姓瞿，叫瞿子明。”
子明兄？
傅淮铮难得放下笔墨，“快请！”
傅家祖地在锦州，傅淮铮七岁至二十岁，十三年间一直居住在那里，而瞿子明则是他同窗好友。本来两人约好一起来京参加会试，但由于瞿子明外家突然出事就耽误了，于是傅淮铮一人上路。
而就在这来京的路上，傅淮铮重生。
面对两世不见的好友，傅淮铮还有些陌生。前世记忆里，瞿子明这次会试会落榜，直到三年后才能考取进士，以至于前世他下狱之时，瞿子明才初入官场，为翰林院修撰。
“淮铮兄，别来无恙啊！”
一见到傅淮铮人，瞿子明就热情地迎了过来，手中的折扇在傅淮铮的胸口敲了敲，“啊，我三日前才赶到京城，一到便到处打探你的去处，后来才知道你在余大人府上暂住了，一别三月，如今可好啊？”
友人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两世记忆交错，傅淮铮逐渐在瞿子明身上找回熟悉的影子，因为记忆产生的些许陌生很快消逝。
一番寒暄之后，瞿子明说到正题。他不只是来找他叙旧的，更是来给他递帖子的。
“文会？”
“对，地点就在聚文轩。是前任礼部尚书齐文正的幼子齐修贤主张，京城诸多举子一起张罗着办的，若是不去，难免有那些个心胸狭窄的日后在朝堂遇见与你为难。再说这也没什么坏处，就当提前熟悉同僚了。”
见傅淮铮看着帖子不语，瞿子明凑近了小声道：“这齐修贤是京城举子中的解元，坊间传言接下来的会元也非他莫属，淮铮兄，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
“未来的会员，自然当去见识见识。”傅淮铮扬了扬手中的帖子。
他倒不是想去见识未来会元，只是齐修贤——齐文正之子，他的姐姐是六皇子梁继的正妃。
知己知彼，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
三日后，聚文轩。
文会下午未时开始，但一些举子早早便到了。聚文轩时常承办这种活动，腾出了空旷辽阔的正堂以供使用。
二楼包间内，柴骏站在窗户边，看着底下三五聚在一起说话的读书人，打了两个哈欠道：“这么无聊的地方，我说二姐，你拉我来这儿做什么？”
柴幼珍看了他一眼，颇有些羞涩道：“你懂什么？你知道这个文会谁办的吗？我可听说了……今日六皇子也可能会到。”
“六皇子？可是阿爹不是不让你出来……”
“哎呀，他不知道不就行了？你不说我不说，谁敢告我的状？”说话间，她瞟了一眼自己的侍女和柴骏的小厮，后两者瞬间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再说了，都怪你，让你去把那个穷酸举子解决，结果你倒好，找去的人把自己给解决了！”
“就这，阿爹以后还能指望你办什么事！”
柴骏其实是柴通的庶子，却是他唯一的儿子，铁板钉钉的侯府继承人，若是往常，柴幼珍是决计不会这么跟他说话的，只是一时气恼之下，嘴上便没个把门的。
“二姐！”柴骏脸色也不好看了起来，但他一转头，却瞥见底层一个熟悉的身影，“二姐你快看，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v前随榜更，v后日更，有事会请假……另外，码字emo期，感觉我写得好烂……宝子们将就看(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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