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逐去了,白郁把他的原话与云绎讲过。云绎道:“这人太年轻,我只是信姜远道的眼光罢了,郭荀二人已往西去,用过饭,你我也该出发”
白郁点了点头,道:“我还有些东西需要置办,你先在此呆个一时半刻”
他说走便走,向着天顶吹了一声口哨。
东天红日初升,天光乍破,飞星神兵天降似地落了下来。
这些天云绎不常见飞星,此时却有点后知后觉的了悟——白郁在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他哭笑不得站在原地,飞星落在肩上,歪着头蹭了蹭云绎侧脸。
“何曾就这样没用...我以前也是一个人过来的”
飞星喉中发出声音,像是不赞同他的话,云绎长吁了一口气,侧首摸了摸飞星头顶,有些甜蜜的无可奈何。
姜望给了他好些保命的毒药和解药,十分怕云绎死在半路上。这让云绎实在难以理解,怎么出了宫门,自己这条命变得这样贵重起来了?
白郁挑了两匹马回来时,已经过了辰时,姜望亲自在灶上忙碌了一通,让丫鬟端出来放在院里的小桌上。两碗银丝鲊汤,一碟清蔬,几个炊饼。看着平平无奇,云绎尝了一口汤,差些没把舌头咽下去。
“这!”
他着实震惊,“御膳房的人也没有这份功力”
白郁舀了一口汤咽下去,心中有个猜想,便与云绎说了,“这味道与我师傅做的一模一样,姜远道擅命理,兴许他也与孙摔玉有点联系,他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我,否则何必亲自庖厨”
这是云绎第三回听见孙摔玉三个字,他心中一动,问:“龙雀就是他带进宫里来的,他已经作古多年,姜远道这模样还能说一句长生术使然,你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成名时不过弱冠,那时候背着孙摔玉的灵位和人切磋,没人知道他的过去”
云绎点了点头,不再问了。两人吃毕,背着行囊出门,两匹神骏一黑一红,目露灵光,鬃毛奇长,站在那里打响鼻。
云绎走近红的那匹摸了摸它的脸,着迷道:“它叫什么名字?”
说话间,白郁已跨上那匹黑马:“赤骥。我手中这匹名为盗骊,我一直托人养着,我们从凌云颠出发时,我让飞星传信,令他送来齐州”
云绎抚摸着赤骥,“穆王八骏的血脉?”
赤骥“咴”了一声,竟矮下前膝,云绎眼中顿时溢出笑意:“善解人意”
二人这便一路向西去了。
白郁发现云绎唯一的爱好,就是和各类活物打交道。比如那日在凌云巅,云绎弓着身子探手去摸大师兄,那头肥猫第一次化身为那些藏在深闺小姐怀里的娇声叫唤的猫儿,窝在太子殿下怀里像个八百年没吃过鱼的野猫。
而云绎就是那条鱼。
最后是一人一猫都因对方的温柔而神魂颠倒,要不是白郁提着大师兄的后脖颈强塞进魏开眉手里,云绎应当会苦恼怎么把大师兄带下山来。
神骏一日千里,宛如神行。
齐州地处东川,往西去几近万里路程,星夜十分,白郁和云绎就近歇下。第二日又启程,如此五日五夜,路程过去一半,云绎不堪路程遥远颠簸,脸色变得煞白,到了第七日,他终于病倒了。
两匹马也已到了该休息的地步,可惜这日运气不好,没有客栈供他们落脚,只有一处村落,云绎吃什么吐什么,他还强撑着要走,白郁不由分说往他脸上贴了一张皮面具。
天旋地转,回神时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
白郁望着来时路,脸色莫名阴沉,语气却是柔和的:“你病了,睡一觉就好,不要说话”
那声音不由拒绝,更像是命令。云绎本就昏昏沉沉,白郁的怀里有股干净清爽的味道,让他安心,云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以为白郁没有发现的时候,慢慢睡了过去。
他睡着了。
白郁竟然还点了云绎睡穴,云绎跌入黑沉的梦里。自然不知道以白郁为中心,忽然从天而降的三十六人,她们各自抱着琵琶,容貌无双,个个都是顶尖的美人。
笑一声,便有三十六道回声。
哭一声,也有三十六道泣音。
白郁:“彩袖阁的天魔舞只为苏捧钟卖命,苏捧钟既然不在此处,还是说你们投向朝廷了”
他对江湖上的事如数家珍,那群女子们齐齐笑了一声,又仿佛只一人在笑,道:“公子如此一表人才,何不入我帐中,红尘万丈风月无边,又何必陪着那佛子往西天取经去呢?”
白郁眼神阴郁而冷,没想到行踪暴露的这样彻底。他没有放下怀里的人,只眺望着来时道路,不屑道:“红颜白骨,一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东西,也配与我说一声风月无边?旁人不知道你们的底细,以为我也不知道么”
“呀!”
又是一声带有回音的娇笑,只是声音里多了怨毒。
“看来公子不爱吃敬酒,既如此,永和元年英雄谱上唯一的少年郎,今日便要埋骨此处了喏,好可怜”
哭声如泣如诉,仿佛在哀叹白郁即将迎来的死亡。
说时迟,那时快,三十六人围成一道圆阵,女子们衣袂翩跹美不胜收,但随着琴弦射出的银针,却不那样漂亮。白郁脚下一晃,以极快的速度避开这些射向周身大穴的暗器。
魅影魍魉,在天光底下活色生香。
马蹄声自天魔舞身后响起,有人回头看去,俊秀的年轻人单骑而来,他身后还坐着个身量娇小的女子。
见到那女子的瞬间,舞阵登时乱了起来。
白郁嘲道:“我以为要等我今日死在这,你才能赶来”
“郁哥,是我对不住你”,周寰苦着脸,忙不迭下马,天魔舞是对付男人的阵法,除了那人有龙阳之癖,亦或极于情,一颗真心与人能毫不动摇外,其他人几乎百试百灵。死在舞阵中的人,精血空尽而人亡,是阴毒至极的手段。
他身后的女孩也翻身下马,身影如雾气般攀到阵中,她冷冷看着其中一人,闪电般来回赏了四个巴掌。
“不识好歹的东西,叛教的后果你们可还知道?”
白郁往后退了几步,让她清理门户,周寰见状凑了上去,不敢直视白郁。半晌才嗫嚅道:“你别生气,我哪知道沈遗簪那女人是个刺头,钱惟德老匹夫到底布阵多久,他想到了所有关窍,哪有防贼千日的?”
“念在你救驾有功的份上,这顿打免了”,白郁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紧紧盯着怀里梦呓的云绎。那双紧闭着的眼皮底下两行水迹蜿蜒而出,浸入他的双鬓。
苏捧钟的到来轻松化解了天魔舞,这群人的克星只有苏捧钟,原因无他,天魔舞修炼的红颜枯骨法,整个江湖只有苏捧钟知晓克制之法。随着她的巴掌声响起,那些人的画皮像是被人撕开去,露出底下形如恶鬼的模样。
苏捧钟冷眼看着众人捂着脸尖叫:“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彩袖阁的人了。滚吧。”
她生得很美,虽在身高上有些欠缺,但这也是她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的原因。云绎陷入噩梦,苏捧钟走至跟前看了一眼,便蹙眉道:“他这样多久了?”
“但凡睡下,便如此”,白郁抬眼,目中有问询。
苏捧钟搭着云绎手腕诊了诊,石破天惊道:“魇蛊入体,至少十年”
白郁冷不防手上用了力气,云绎吃痛,皱着眉要醒。白郁便哄稚童似道,“你病了,再睡一会”
云绎听见熟悉的声音,缓缓又陷入沉睡。
“我点了他的睡穴”,白郁眉头紧皱,“这才不到一刻钟”
苏捧钟拢着袖子,一幅莫可奈何的模样。她将三人瞧了瞧,道:“我此番来,是为解决叛徒,你们若没有其它事情,我这便离开了”
“等等”,白郁道:“你与钟袭可有关系?”
苏捧钟回头,斟酌道:“他是我房里人”
彩袖阁以女子为尊,从不嫁娶,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有男子做了彩袖阁的入幕之宾,能得到一枚玉佩,代表着他受彩袖阁的庇护。除此之外,女主内,男主外,与寻常夫妻间没有什么不同。
“钟袭在这人手下做官,看在他的面子上,你能告诉我,这蛊毒如何解么”
苏捧钟的眼神这才真正变了,她的目光在白郁和云绎之间变幻,最终定格在钦佩上,“不畏世途人言,我简直有些欣赏你了”
周寰直觉她误会了什么,就要替白郁解释,苏捧钟却从腰间取出一枚蛇形佩,递给他:“我曾经在南川救下一人,但他后来往降州去了,你去降州找找这人。他是从蛊川出来的,这种毒,来自南疆,医术没有用的”
白郁接过道了谢,苏捧钟与他们道别,周寰策马跟上一骑飞远的白郁,叫道:“你怎么不和她解释清楚。彩袖阁那群女人,一传十十传百,不日后,全天下都会传着你与当朝太子分桃断袖的传闻”
周寰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但刹那间白郁心头莫名生出了一股暴戾的不忿,仿佛全天下都曾与他作对,包括云绎自己。
他渴求的人,永远只给自己一个难以企及的背影。
白郁回头,朝周寰寒声道:“有传言,不好么?”
周寰倏然闭嘴,他几乎有些恐惧地看着白郁,白郁若无其事回头,见盗骊来到一座石碑前,于是道:“应求镇,我们今天就在这处歇脚,你回京去罢,盯着点那群人的动静,飞星会与你传信的”
“飞星!”
白郁骤然出声,天际闪电般飞来一只半大的鹰。嘴里还叼着只半死不活的兔崽。
白郁取出飞星喙中的兔子,顺手塞进噩梦中冷汗直流的云绎怀里。它受了伤也不会叫唤,柔软的身子钻进云绎拢在一起的手掌心,在飞星锐利的眼神下,不敢再动。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和这人倒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