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月神的车架已升到最高,安珀方才再度睁开眼。
而爱神那灿金色的光冕,微微扇动的羽翼,与周围纯洁无暇的白色大理石殿堂就在此刻映入她的眼帘。
她正身处阿芙洛蒂忒的所在吗?
她疑惑的站起身,赤足踏上冰冷而光滑的岩石地面——说实话,她仍然有些不习惯奥林匹斯的习俗。
哪怕她现在也是黛安黎丝,哪怕她们不可分割,但那位宁芙在神山之上经历的时日也只有几月,而且,占据意识主导的终究是名为安珀的凡人灵魂。
深吸一口气,安珀缓缓靠近爱神的背影。
“厄洛斯。”她从干涩的喉嗓里吐出这几个音节,但突兀的,她发觉,在爱神外放的神力氛围之中,这些音节有了某种更为神圣而扭曲的意义。
那些声调变得可爱,诱人,又充满了死的绝望,仿佛一朵摇曳于微风中的罂粟。
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少年转过身来,微笑着与她对视。
她的视线撞入一抹深蓝。
那蓝色,并不像大海或天空的蓝,反而幽深的超越时间。
……记得这位爱神公开自己是位中等神力。
但这样等级的神力氛围绝非中等神力可以做到。
“我该怎么称呼……不,您到底是谁呢?厄洛斯?”这个问题带着隐隐的责怪意味,但在祂的力量影响下,带有几分暧昧和亲昵。
安珀本来也不会开口的。
但在爱神身边混乱的情感之潮,与睡醒时朦胧自我的影响下,她忘记了身为神山居民所需的谨慎小心,与对上位者的绝对遵从。
在她的自我深处,一个属凡人的灵魂睁开眼,跳脱出规则的一切桎梏,朝着眼前的神灵发问。
尽管这实际上是个不需要发问的问题。
如果是正常的地点,正常的时间,她会平静的把疑惑吞下,免得被责怪,被厌恶——毕竟,一位爱神,一位高于她所见过的诸神的厄洛斯,一位指引着美神的存在,能是谁呢?
除了原始的爱欲,那位也名为厄洛斯的存在,又能是谁呢?
但她确实问出口了,以如此冒犯的形式。
而且,她似乎并不对此感到后悔。
直到——清晰的理智逐渐挣脱睡梦的引诱。
宁芙的记忆开始疯狂的叫嚣,让她即刻转达歉意,为她没有加上的敬辞与挑衅般的疑问致歉。
但安珀并不想这么做。
今天,她已经很累,她懒得再同一位神灵玩无趣的礼仪游戏。
如果她真的是值得被关注的奇迹,有那么几分价值,那这位不至于在乎小小神灵的失仪吧?
她抬起眼,天蓝的瞳孔好似燃烧的烈焰。
而眼前,那年轻又古老的神灵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冒犯,祂仍旧保持着那样漫不经心的笑容和姿态。
只是,在跃动的烛光之下,安珀仿佛能看见平静表象下隐晦的某种东西——那情感有点像一只飞鸟对新事物的疑惑和好奇。
但表面上,祂仍旧如此漠然且沉默。
缓缓的,祂身后洁白的羽翼张开,掐灭了跃过石柱和辉煌壁画渗透的最后一丝月光。
安珀第一次在一位希腊神身上看见这样可称神圣的画面。
赫柏是个脆弱的少女,雅典娜理智而英气,先知者智慧却也有着明显的仇恨……
他们是更接近于人的个体,有不同却类似的情感。
此刻的爱神则完全超出此种感受,祂具有某种亵渎的神性。
好似一切欲求皆于祂的周身燃烧,然后变成散发迷人芬芳的白色烟雾,诱人走入一片不可回头的永恒泥沼——而那沼泽的名字是爱。
被祂所凝视的存在,一定会产生祂深爱自己的错觉吧?
恍惚中,安珀发觉自己已经远离了奥林匹斯,远离了深入星空,被苍穹之末环绕的神灵居所。
她正在哪里呢?
银发的奇迹女神犹疑的打量着周围。
这里不是一个可以被凡人的词语所描述的世界,但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比喻,那这里应该是云海。
凝实,温暖,柔软的云海,飘忽,寒冷,无情的云海。
即便是命运之眼,也只能看清这万千迷雾与水珠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那已是神灵间一切欲求的缩影。
安珀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么,你还有疑问吗?”
厄洛斯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落中从来,也从安珀心灵之中的深处从来——带着一种隐晦的,但在这里异常明显的好奇心。
“……没有了,但我想,让我看见您的真正面孔,不会仅仅是因为我好奇您是谁。”
“你也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帮你,对不对?”
“特别是在您同我显现之后,”安珀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了一丝不大正常的转变,她纠结的皱起眉,“我这样的小神,难道会在对抗祂的道路上有什么用处吗?”
她口中这个祂,自然是指倪克斯。
而爱欲的厄洛斯,这古老的原始神灵先是沉默一会,然后才一字一顿的回答:“你并非此世之居民。”
“您发现了啊。”
安珀轻笑。
她对这件事会在穿越的第二天就被人揭露有些惊讶——但这并不值得多么震惊。
“是什么时候?”她眨眨眼,对这位神灵拥有的威能做出试探。
“触碰那只野兔的时候。”
祂说这句话的声音甚至带有笑意,让安珀不由得觉得这是因神力氛围而产生的某种幻觉。
“我存在于此世一切情感之中,我乃是一切情绪本身,即便那个我成为盖亚的一部分,也仍然可以感知到你的心灵之中,缺失了我存在的痕迹。”
“那……您之间有怎样的区别呢?”
“你问的是哪个我和我的区别?阿芙洛蒂忒也是我,提喀也因我而生,而两个厄洛斯之间亦有所区别。”祂的话语古怪的停顿了一下,“我是此世所有心灵之源,无爱之爱……当然,是在你出现之前。”
“祂们是您的化身吗?”安珀无视了祂语气中的特殊,只是小心的,带着些许好奇,观察着这片磅礴之海。
“可以这么形容,但如果要以一个更准确的比喻来解释的话……”厄洛斯的声音停顿了一秒,而周围的无尽欲望之海沸腾翻滚。
祂似乎在纠结,但安珀足以察觉,祂并非是在思考。
“是写作者与其笔下的角色的关系。”过了许久,祂方才解释,而无尽的云海也随之平息。
“阿芙洛蒂忒是诗歌的主角之一,厄洛斯是我在创造时留下的,表达态度的喉舌。”
“那么,提喀是您曾经的创作,但您现在让她成为阿芙洛蒂忒手中的角色?”安珀轻声的发问——在此地,她的命运之眼能看见更多的存在。
“是。”祂的声音仍然平静,好像一切都不那么值得上心,“祂们是我意志的传达者,但除去厄洛斯,其他人所做之事不能等于我所做之事,祂们有自己的意志,尽管我亦能使祂们违背自己的意志,但很多时候,我只决定祂们行动的大概……特别是与我并不亲密的那些……”
提喀对她的试探不是祂的原因。
莫名的,从这样的声音之中,安珀感觉到这种意思。
这位爱神莫名的……有些可爱?不知道产生此种思想是否又是因为对方浓郁过头的力量。
她笑了笑,然后问: “感谢您乐意解释……不过,我对那位夜神的认识或许还有些不足。”
“乐意为我解释一下祂的事情吗?”
“如果……你不介意在这里待久一点的话。”
随后,周围的万千颜色突兀的涌动,划分出四种颜色。
绚丽的金与蓝,柔和厚重的鲑鱼红,空无寂静的黑,以及一种无法察觉,毫无章法的色彩的混合。
“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我们是这个世界本身。”
祂的声音随着雾气,温和的环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