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无人涉足的蟒女山熙熙攘攘。白帝关名士的傀儡体型大,虽然笨重,但一步能顶常人十步的距离。
“它名‘千胜’,曾用名为百胜。创生伊始至今,已经拿下千次胜利,所以改了名字。”
封晓声闲庭信步,他的确是合格的引路人,甚至能非常熟稔地为他介绍那尊巨大的傀儡。“楼公子既然能一人一剑肃清万象,是不是比它还厉害?”
楼苍抬头看了一眼千胜,似乎当真在心里评估起了差距。
愚蠢。
白帝关那位嗤笑一声。
他不说话,仅仅表达了一下自己高高在上的蔑视,坐在千胜的肩头,甚至不屑于低头看一眼楼苍。
“哦,忘记介绍了。这位你该认识吧,白帝关的万千与,和你师尊那可是相看两相厌呢。”
封晓声全然不受影响,摸着下颌,抬起那对醴透的青幽幽的眸子看楼苍,似是在笑,“对了,本坞主听闻你对问尘十分忠心……要不要把他杀了,回去邀邀功什么的?”
万千与的声音陡然从很高的地方压下来,阴沉道:“封坞主的声音有些大了。”
千胜咔咔地动了两下,似乎在表达主人一声令下,他就会动手的意图。
“啊,真小气。”封晓声漫不经意地笑,“开玩笑而已,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万千与的拥趸者在后面也跟着附和,“封坞主方才说的,可不像个名门正派该说的话。”
“什么名门正派?”狐狸面具遮掩了封晓声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嘴角一撇又懒怠又柔弱的笑容,“本坞主身无灵力,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可不敢担什么名门正派之名。”
这倒是实话,令那些还想继续维护万千与的修士都是一哽。
封晓声的确是一介凡人。他能成为日月坞坞主,纯靠有个好爹。子承父业之后,奢侈淫靡的作风也把偌大的日月坞败得差不多了。
无论是身份还是德行,他都和“名门正派”四个字挨不到边。
蟒女山漆黑一片,全无日月之辉。要不是有千胜在前方把地面踩得咚咚乱响,哪怕大家挨得这么近,也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万前辈,佛心莲子的点位还有多久能到?眼看这蟒女山都要走到头了,怎么还没到。”有人问。
“反倒是隐隐感觉正在逼近障眼的气息……”
“的确如此!”
“哈哈,封坞主可得让楼苍好好把你护住啊。死在他的剑下倒是比死在障眼里划算多了。”
封晓声笑,“不劳费心。”
万千与不作回应。
要是说修士高凡人一头,那万千与的姿态就又高了寻常修士一头。
他不回应任何人的话,只是继续向前。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千胜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蟒女山的一切都漆黑如墨,连一点光,在其中都十分亮眼。比如来的路上那些破败的“眼”,又比如眼前这罩着朦胧光辉的池水。
光芒映照众人的面庞。那种光清透纯净,足以穿透极深刻的黑暗没入心底,拉扯着,摇曳着,神思灵魂都空灵地飘了起来。
池水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托举一朵金黄的莲花。盈盈耀耀,振荡人心,像是这一方天地中的小太阳。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以沙哑的音色打破了寂静:“这便是佛心莲?”
“日月坞的占星术士可没有给我们佛心莲的画像,仅凭外观看,倒是挺像那回事……”
“想来是没错了,靠近这一片池水,我一路上来的心烦意乱竟然都有了些许平息。”
“但是这珍稀之物怎么出现得这样轻易?”有人疑虑,“以常理而论,应该周遭有巨怪守护,或者险象丛生才是。”
大家挤挤攘攘叽叽喳喳片刻后,再次一致地陷入寂静。
无他,抛开隐藏的危险,这个佛心莲子的归宿,又该怎么决定,由谁来决定?
暂时没有人抢着做出头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
“唿——”
在这寂静之处,像是忽然吹了一阵风,或是拨开一团雾。
然而在场众人对于这样的声音都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便已经按在了剑上。
障眼开了。
大家四散寻找,最后在佛心莲之后找到了开启的障眼。
漆黑的眼在同样黑漆漆的蟒女山不易被发现。它空洞地张开,眼中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黑暗,又好似天生带了神明的垂怜。
不喜不悲,不怒不争,全无恶意却又满是恶意地与众生对视。
无论看多少次,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诡物。
他们来时就已经感受到了障息,却不料到了离障眼最近的地方时,障息却完全被佛心莲的气息掩盖住了。
“……竟然离佛心莲这么近!佛心莲会不会受到污染……”
“强盛到足够遮掩障眼的气息,看来这的确是佛心莲无误了。”
“障眼明明这么近,但是我感觉受到的影响不算太深,这也是佛心莲的效用吗?当真是……”
被障眼异化的人,会变成活死人,被障眼异化的其他生物,会变成秽骸。然而这一次,大家提着剑提防许久,等到风声无比沉寂,都没有等到异象发生。
风吹起涟漪,佛心莲在盈满光辉的池水中被风带着飘转一下。
大家极其隐晦地观察周围人的表情,能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那丝贪婪。
——除了千胜,除了楼苍,除了封晓声。
佛心莲和佛心莲子,千年来初次诞生。
就连它出现在蟒女山的信息,也是日月坞占星祭司算出来的,对于它具体有什么效用,无论是谁都满头雾水——但是,仅仅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特点,就足够引人注意了。
楼苍的视线忽然一动。
歧也出现在了障眼附近。那头白发十分显眼,但它本就存在感薄弱,正巧现在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被佛心莲子吸引,无人察觉他的行踪。
歧对金色的会发光的莲花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站在障眼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探了进去。
障眼很薄,相当于一片雾气。歧的手却没有从障眼的另一侧传出来,更像是没入了另一片不可见的领域。
楼苍看到他摸索着走了进去,整个人像是被障眼吞噬,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前。
封晓声懒洋洋的嗓音在一旁响起,“它还出得来吗?”
楼苍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和反馈,眼眸的落点重新回归到了佛心莲上。
其他人都在忌惮未知的危险——比如,那潭池水是否剧毒?那种光晕是否可以影响神志?种种。
作为修士,最需提防的便是掉以轻心。
就连万千与,也不敢贸然让千胜去拿。
开玩笑。千胜是多么金贵的造物,他无与伦比的巧思的集成体。倘若池水有腐蚀性,倘若莲花瓣是一种剧毒,那么千胜毁在这里,他比拿不到佛心莲还暴怒。
——与其让千胜去,万千与倒是更想随便揪一个倒霉蛋出来。
所以当楼苍第一个动身的时候,无人阻止。
甚至大部分人都在心里想,反正也是个恶人,最好他把佛心莲摘掉之后当场死亡,这样他们既少了强力竞争对手,又对佛心莲的采摘心中有底。
他们看着楼苍很寻常地踩进池水里,往前走。
封晓声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哦,这池水原来没有剧毒。”
旁人顾不上谁在说话,只是一味附和:“是也,是也。”
他们再看楼苍很寻常地碰到了佛心莲。
封晓声:“哦,莲花的体表也没毒。看来毒性就深藏在那根茎之中。一旦破坏根茎,剧毒的汁液就会流淌在楼苍的身上,定会令他五脏生溃,六腑发烂。可怖,可怖。”
旁人:“是也,是也。”
他们又看楼苍很寻常地把摘了花。
这花的看起来金光万丈,摘下佛心莲后,血红色的汁液丰盈黏腻地淌了楼苍一手。
旁人惊喜道:“受伤了!”
“是汁液罢了。”封晓声,“哦,看来根茎也没毒。那么一定是把花摘下来之后,灵性全失,到时候可得好好骂骂楼苍,实属莽撞。”
旁人:“是也,是也!”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楼苍拿着佛心莲淌着水走了回来,众生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佛心莲。
不是吧?这佛心莲,还真是一片佛心,伤人之心都没有啊!
封晓声笑出声,道:“看来东想西想没什么用,要胆大才行啊。”
一见楼苍把佛心莲拿到手,众生先是震怒,而后畏缩,继而激动,立刻忘了自己先前对他吐唾沫、戳他脊梁骨的前事,争相涌来,七嘴八舌道:
“楼公子,我不抢,你让我看看。”
“佛心莲子有几颗,我用我全部身家换一颗,可好?”
楼苍被一干人围得密不透风,也完全不受半点影响。只是取出方盒,把莲花放进去,锁住。
其他人看得既心痒痒,又心酸,“这么美的花,怎能放入用这么简陋的盒子!”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砰——”
纷乱嘈杂指尖,猛然他们听到有什么东西振开的声音。修士的警觉心令他们齐齐后撤,退避三舍。
原来是千胜。
万千与站在千胜的肩头。千胜往前一步,地动山摇。那张刻着傀儡印,十分可怖的两张脸孔逼近楼苍。
封晓声感慨道:“看来万前辈做不了精细活,千胜的脸看起来不像个人呐。”
万千与眉尾跳了跳,想解释,又觉得封晓声不配听他的巧思。
硕大的傀儡与人几乎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周身是精密到看不出痕迹的榫卯,东海寒心铁做的肌肤,长曦石做的眼,如此精巧,如此气盛。凡夫俗子自然难以理解。
而此时,千胜那只绑缚利爪的手抓住了楼苍的手臂。
楼苍反应迅速地抽回手,千胜却更快。只需稍微动动手背,尖利的利刃就深深刺入刺穿楼苍的手,“噗呲”一声剜进去,捣了两下。
万千与不痛不痒地敲了敲千胜的头:“不准做坏事。”
然而谁不知道,傀儡无心,所有行为都是有人授意的!
“万千与!”
“这……”
不少人连连后退,惊恐到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尖锐地刺痛,恍然间对白帝关的作风有了新的认知。
楼苍手上全是佛心莲子的“血”,自然没人发现他的异常。他没有痛觉,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屈服。
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
傀儡身体中有千万傀儡丝,千胜不知道勾断了多少,导致他的右手只能抬一抬手指,再多便做不到了。
待会若是打起来,他的胜算更低。
千胜口中发出一声嘶吼。
楼苍的黑发被吹动的风撩起,袒露出一张平静到有些骇人的面孔。玄岩般的双眸抬起,和那对巨大的眼珠对视,启唇道:“我的。”
万千与看向他的手。
血红的颜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倒是见了血,但怎么没有血的味道?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就忽然有一阵风把血腥味吹了过来。
万千与眯起眼睛,嗓音冷沉:“低估你了。你倒是比那个瘸子能忍。”
硬骨头。最烦硬骨头。
“万前辈当真好计谋,”封晓声弹了个响指,不着痕迹地把血迹抹去,啧啧赞叹,“让傀儡挑破剑修的手筋,虽说恶毒,但也能用‘意外’二字糊弄过去。残忍残忍,可恨可恨。”
万千与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嗤道,“封坞主倒是义正言辞,怎么不见你出手相助?”
封晓声按着心口柔弱道,“我一介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口头上骂你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所以闭嘴,”万千与说,“闭嘴才能看好戏。”
楼苍的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千胜的手,最后再到万千与的脸。
“是问尘让你来拿佛心莲子的吧。”万千与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道,“你倒是对那瘸子忠心耿耿,为了他连剑修最重要的手也不要了。你手筋已断,和千胜打起来,必败无疑——我怜你一片诚心,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
所以,这不是商量,而是体面些的警告。
瑟瑟秋风吹动满地败叶,无人敢言语,甚至都悄悄往外围退去,试图规避这一场对抗。
万千与话音刚落,就听到寂静的蟒女山传来一声铮鸣剑响。
楼苍右手已废,便以左手拔剑。
封晓声摩挲下颌,惊艳道:“哦~这剑倒是好看。”
楼苍的剑,磐逆。剑刃是万里无一的青金。
这把剑负有盛名,承载了半数落在楼苍身上的骂声。所有人都认为,磐逆是一把完美的宝剑,所以楼苍能把它用得那么好,用得那么势不可挡。
事实却恰恰相反。
磐逆并不完美,淬火时出现偏差,让它的剑身侧看时有蜿蜒的金色与烤蓝海浪般镶嵌,宛如鸟儿自由的羽翼被熔铸入磐石之中。锻剑之人会知道,没淬好火,剑硬度不均,最易摧折。
但当这把剑落到楼苍手中,就不一样。
楼苍是天地间最冷酷的修士,那他的剑就是天地间最顽不可摧的剑。
万千与好生烦躁,他眯起眼,千胜“咔咔”地随他心意而动,“楼苍,你还真是问尘的一条好狗啊。”
千胜身形巨大,楼苍在它的面前只到膝盖。如此微小,像是随手就能碾压的蝼蚁。
“既然如此,那我便有些好奇了。是我的神机千胜更厉害,还是你的‘忠诚’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