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将至,楼苍准备动身回去。
白鹭和白鹰准备走另一条道,送姚雪枝回雨竹坡的小村。忽然他福至心灵,拽住楼苍的衣角,问:“你准备走哪条路?”
楼苍老实回答:“平日走的那条。”
“那怎么可以?”白鹭大惊,“笨呐,你不是悄悄出来的吗?肯定不能走平日走的那条啊。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我们几个都惨了。”
“悄悄?”楼苍眨了下眼睛,似乎在思考。然后扭头,用乌亮的眼睛直视他,口吻平静,并且笃定,“我是被你们绑架出来的。”
姚雪枝惊到瞳孔缩小:“啊!”
她抖着手抓紧了小顽皮的尾巴。小顽皮拿尾巴不耐烦地抽了她一下。
这是什么世态炎凉的时刻?她心中微寒。
白鹭:“……噗。”
白鹰:“哈哈。”
白鹭看楼苍一本正经的表情,很难想象他居然把玩笑话当真了。
哦,他说呢。
看起来就是乖乖男的楼苍怎么一路都没想着跑回去。原来现在还沉浸在他们给的绑架身份里啊?
“算了,我觉得你做不了我哥哥了,还是我做你哥哥好了。”
白鹭差点又笑得直不起腰,他拍着楼苍的肩膀。
“小苍,哥哥教你哦。有时候呢,别人说一些听起来很夸张的事情——比如‘绑架’‘烧烤’‘小人排’‘吃掉你’这种话,大概率是开玩笑啦!学会了吗?我又不是变态。怎么会做那种事?”
楼苍点点头,“学会了。”
他好乖啊。
白鹭笑得眼睛都弯成琥珀色的小月牙,道,“孺子可教!”
白鹰鎏金的眼眸盛着清风,好不风流。然而这么个风流雅士摇着扇子,难过垂眸,“抱歉。虽然这是难言之隐,但在下实在不忍欺瞒苍苍,斗胆一言。舍弟的确做得出来,他的确是个变态。”
白鹭:“白鹰!”
白鹰遗憾道:“瞧,说中他的痛点了。”
楼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那张没有波澜的脸孔像是陷入一种混沌中,变得更虚无些,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姚雪枝终于看明白了,慢半拍地笑起来。
白鹰轻咳一声:“时间差不多了。闲话少说,我们快些行动吧。”
“现在又在这义正言辞的,好像你刚刚就没说闲话似的。”白鹭撇嘴,转头对楼苍叮嘱道,“你从我带你下山那条小路上去,小心别被人看到。”
姚雪枝好奇地歪歪头,“被看到会如何?”
白鹭阴恻恻回眸看他,以手做刀,在脖颈上一划。
姚雪枝缩起身子:“噫!!”
吓得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
“别吓唬小孩,混球。”白鹰轻笑,对楼苍道,“苍苍,可别跟着白鹭学,会学坏的。”
楼苍目光看了看白鹭,点点头。
白鹰嘴角弯弯:“可以学学在下。在下从不行偷鸡摸狗之事。”
白鹭 :“……我也没有过啊?”
再这样争执下去就没完了。到底,他们还是带着一个小孩、一只猫,离开了楼苍的视野。
楼苍开始往回走。
按照白鹭说的,走小路,避开人群,又渐渐回到了图妄峰的极寒之地。
楼苍没有第一时间进入苦寒潭,他垂眸望着幽暗洞窟中生长盈盈发光的银草,脑中却是千盏孔明灯,万颗星星。
寒气入体,楼苍的行为又变得迟缓下来。他席地而坐,从毛茸茸的地面随手拔下一根草,似乎希望它能像小顽皮一样,给予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
楼苍望着它许久,忽然道:“喵?”
小草:“……”
楼苍:“我明白了。你不是猫,亦不是人;你不会喵,亦不会说话。”
小草:“……”
“但你有‘生命’,也应该有语言。”
楼苍长而直的眼睫已经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衬得他像个雪里的漂亮精怪。他语调平淡,问,“草的语言是什么?”
小草:“……”
楼苍:“我可以学吗?”
小草:“……”
楼苍:“不愿意吗?抱歉,打扰了。”
小草:“……”
这个傻大个好有礼貌。
感觉不会说话,都,都是自己的错了呢……
*
在熟悉的寒冷与寂静之中,楼苍等待了又三轮日月,然后又听到了洞口杂草被拨开的窸窣轻响。
他睁开眼,冰渣子从眼睫挣脱掉落,视线移到洞口。
白鹰与白鹭没有来,但来了个图妄峰的弟子,站在门口用懒散的语调通传道:“大师兄,今日宗主召集三峰主剑人有要事在正阙相议,请速速前往正阙。”
楼苍从苦寒潭站起身,僵硬的关节挪动起来让他更像一只木偶了。他拍了拍衣角的冰渣,离开苦寒潭。
正阙之内雕栏玉砌,云雾缭绕。
三峰几十位弟子已经有序排好。宗主薛旗风一身白衣裹金边端居最高位,三峰长老在旁侧坐着,穆玦负剑抱着手臂站在谢薄云身后。
这一批多是才入宗不久的弟子,对他们而言,虽然自己的属峰来时就有划分,但因他们并非亲传弟子,通常没有机会见到各峰的主剑人。
趁此机会,他们正悄声观察着三位剑尊。
“你快瞧,右侧那位,布鞋、灰褂、斑白头发,看起来最不显眼的是青山剑尊,乃是守无峰主剑人,名雨来佳。”
“哦哦,多谢师兄!青山剑尊身边的那位呢?”
这说的便是谢薄云了。
他生就一副极好的皮相,因常年不见光而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也许因为在图妄峰的霜雪中侵染许久,以至于眉眼都似乎带了一层凛冽的薄冰。
弟子把声音压得更低,“谢薄云,问尘剑尊。”
谢薄云向来享有盛名。曾经是天才剑修的盛名,后来是傀儡修士的盛名。
有人小声咕哝,“他都不再修剑了,也能称为剑尊?”
旁人大骇,“这是什么话?谢剑尊对宗门的贡献良多,自然值得这个称号!”
语罢身体立得板正,就不再同他说话。
无相宗内宗规森严,编排、妄议尊长,要是被隔墙有耳听了出去、传了出去,必然免不了正明堂一顿刑罚。
谢薄云知道他们会在底下议论什么,敛眸不语,消瘦的手指却紧紧扣住机关椅,用力到青筋暴起。
明朗的光线更将他人来回扫视的或好奇、或讥讽、或揣测的目光显露无疑。谢薄云身上酝酿起难以克制的阴郁气息,翻滚的浓烈灵气在他身侧翻起罡风,而后被一道懒散的女声压下去。
“问尘,多年不见,似乎唯有脾气见长啊。”
楼苍踏入正阙刚巧听到这句话,他抬起眸子望了一眼。
那女子坐在谢薄云左侧,坐没正行。正是清霜峰主剑人,阚灵越,道号饮风剑尊。
薛旗风对他们之间的火光四射视若无睹,见楼苍缓步而来,板起来的脸扬起一抹微不足道的笑,道:“楼苍来了?”
楼苍抱剑低首,微微示意,而后一步步走到谢薄云的背后站定。
他的身上还带着刚从苦寒潭出来的极寒之息,路过时带起的风都足以令人打个寒战。穆玦没带眼罩的半边眼睛不悦地瞥他一眼,往旁边走了两步。
几乎肉眼可见的,楼苍出现之后,谢薄云的气息变得稳定了许多。
楼苍所在之处,就是他的安全感栖息之地。
“肃静。”薛旗风道,“人已到齐,有些事情是时候昭告诸位。”
“诸位都知晓,无相宗只有守无峰有出山历练之传统。但经过青山剑尊与本宗主促膝长谈,我们的观念达成一致。外出历练对诸位而言多有裨益,确实不可故步自封了。”
大家心里叫苦连天,面上去不敢显露分毫。
青山剑尊拂着自己的大胡子,对着众弟子哀怨的目光笑呵呵,明晃晃的“能拿我怎么办”,颇有点老顽童的意思。
薛旗风安排道:“此次我从各峰遣派十人,由楼苍、穆玦带队,去往梦魇池沼历练。楼苍,带出去这三十弟子,你可要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楼苍:“弟子领命。”
对于他的忠诚,薛旗风向来是很满意的。微微颔首,看向那红衣女子,问道,“灵越,你新收的两个徒儿呢?怎么没来?”
穆玦眼角一瞥,顿时想起一张可恨的面孔。他似乎是想嗤笑一声,但终究因为场合不对憋回了肚子里。
阚灵越翘着二郎腿,腰间缠着一跳火红的长鞭。那眼角的胭脂色往上挑,轻描淡写扫了薛旗风一眼,然后连带似的,瞥过了在谢薄云身后的穆玦和楼苍。
她脚踝上金铃铛晃来晃去,懒洋洋道:“他们资历不够,本尊令他们不准来的。宗主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薛旗风知道她口中十句里八句搪塞,一时不满,眉宇轻皱。他手指轻扣玉石所制的书案,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放任了她的不敬。
在正阙,顾忌薛旗风的威严,没有人对他的决策发出置喙。
等出了正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可以三三两两听到议论。
“宗主怎么放心让大师兄带队啊?”
“大师兄带队不挺好的吗,独一份的强手,在他手底下性命无忧。”
“无情道的人,最不可轻信了!”
“担心那个干嘛,宗主有令,他能不从么?”
“虽然的确如此,但……我……哎。”
他们说话完全被避着楼苍,楼苍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一身白衣轻飘飘地往前走,脊背如青竹般挺拔。
忽然,背后叮铃铃的铃铛响起。盘腿坐在剑上的女子伸了个懒腰,又拍了拍楼苍的肩膀。
楼苍回过头的时候,阚灵越那张散漫的脸孔上竟浮现一点罕见的笑,“那两个小子让本尊给你带个话,说什么……已经回去了,不必挂念。诶,什么意思。你们就在同一个宗门里头,回个家、报个平安,还要靠本尊通传啊?”
楼苍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紧了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之前和阚灵越没有什么交集,对她的印象就是那张又冷又艳的脸孔,以及挥出如长焰的长鞭。
她似乎并非心甘情愿留在无相宗,薛旗风有什么决策,她向来第一个否决。只与青山剑尊和平共处,对宗主、对谢薄云都没什么好脸色,连带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楼苍见过她许多次,但却不知道她也会带着笑意调侃人。
阚灵越笑:“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的小把戏吗?搞不懂啊。”
楼苍干巴巴地在脑子里搜刮该如何回答,正思考着,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戳戳他的额头。
他怔怔抬起眼。
阚灵越刚收回手,挑眉,“怎么,在和本尊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么?说话啊?本尊等着给他们带话呢。”
楼苍后知后觉捂了捂额头,然后道:“我知道了。”
阚灵越勾翘的眼眸笑盈盈地看他,然后说,“还真是个木头啊。”
说完这句,她摆摆手就走了。潇洒的背影像极了那条长鞭挥出来的烈风。
穆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的背后的,抱着胳膊,腰间的翡翠环佩和佩剑相撞,他还是那笑吟吟的样子,道:“师兄人缘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连饮风剑尊都对你刮目相看。如此以往,看来图妄峰也并非能留住你的地方了。”
楼苍回头看了眼他。
穆玦目光与他相接,电光火石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
若是寻常时候,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楼苍都只会一言不发,乖乖做个受气包。所以他才总说他是个死人脸,是个木头、石头。
木头或者石头,会主动把视线投向谁吗?
向来习惯了他的沉默的穆玦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了,下意识跟着这一眼定下了脚步。
楼苍长直的睫毛低垂,黯淡漆黑的眸子看着他。
还是那千年万年都不会变化的死板神态,但薄唇一张,竟道:“所以,你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穆玦没反应过来,先是皱眉,然后歪了歪头,最后猛然睁大了眼睛。
好像不太对。
那个忍辱负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大师兄,现在是在和他顶嘴?
等下……这个口吻。
穆玦想到了方才在正阙时,艳容女子懒洋洋那句:“他们资历不够,本尊令他们不准来的。宗主有何意见,说来听听。”
……不是吧。
这个语气,倒学了个十之二三。
作者有话要说:白鹰白鹭:劝学
苍苍:在学了
经基友提醒,这本复仇的成分更重,她禁止我进行文名欺诈(哈哈哈
所以改了个文名……但是好像感觉没有之前的好诶……想暗戳戳找宝子们集思广益一下下~文名滞销,帮帮孩子吧!留言在本章有效,到决定新文名为止,都有小红包,采纳就发稍微大点的大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