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十一年冬。
或许被千篇一律的贵族礼仪压抑得太久,初见候千澈,我便对他一见如故。
身着红袖,与酒为伴。
彼时我才十四岁,他只比我年长了一岁。
灯火晚节,我与女卫阿满扮上男儿装。
人潮拥挤,我却与她走散,我找了她好久,却误打误撞进了一片雪林地。
一片红影映入我的眼帘。
皎月之下,景色暗得明亮,红衣少年剑客挥剑疾舞,仿佛要将整个天下纳入他的剑下。
白雪红装,着实美丽,我在心里暗暗赞叹,看得入了神,直到他舞毕我也没能缓过来。
蓦然,少年似是发觉了什么,立即警觉般猛力向我抬臂,紧接着一把锋利匕首朝我飞速而来。
我快吓尿了,赶紧掩耳盗铃般紧闭双眼,缩紧了身子,不自觉的脑袋一歪,那把锋刀直直的刻入身后的树干。
由于惯性的作用,匕身还轻轻晃了两下。
我咽了咽唾沫,身上头上冷汗直冒。
差点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今天晚上我就不该出来。
我突然不喜欢京城的热闹晚会了,我想回家,我想看父亲请的戏班为我舞剑表演。
我害怕极了,想哭,但不敢哭,我怕那人要了我的命。
“我还以为是何物呢,算你命大!”良久,少年剑客看清了我的样貌,终于出声。
他大步流星向我走来:“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在家待着,跑来这荒凉之地做什么?”
明明乔装得很完美,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经了方才的事,我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他要杀我的话,我怎么也跑不了。
少年眼神清冷,他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
我觉得我此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离我一尺远的时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颜。
五官俊秀,肤色古铜,如一件静心雕刻的艺术品。
我虽肤浅,可我还是认清现实的。
“我……我有钱,别杀我,我爹是澧亲王,我是当朝郡主,放了我,我会给你很多钱,你若杀了我……我爹会把整座城都翻过来的。”
我才十四岁,我还想活。
“哈哈哈哈哈。”少年长笑,声线朗朗上口。
我更加害怕了,我不敢出声,只能任由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这番话,当他向我抬臂那一刹,我心里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眼一闭,等待对方杀僚。
可慢慢的,我感觉到一只手轻柔缓慢,我试探性的睁开了双眸,发现他只是从我头顶取下来一只毛毛虫。
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虫子,可现在我却有些庆幸。
“瞧把你给吓的。”
我微微低着头,没有言语。
他问我为什么闯进这里。
我只能如实交代:“我跟别人走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
明明上一秒还在灯火辉煌,下一秒就暗夜荒凉。
剑客哦了一声:“当真?”
我笃定的点头:“当真!”
我没必要骗他,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他问我怎么证明。
我立即掏出了令牌。
于是,在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他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腕走就。
我一边极力抗拒一边惊慌的问他要带我去哪里?
“衙门,你若没骗我的话,京都城的人都知道张员外和澧亲王情同手足,我带你去衙门找张员外,他会帮你打道回家。”
我跟他说我认识路,他回答我附近野兽出没,尤其是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放心。
我惊呼一声:“野兽!?”
“流浪猫狗。”
我黑了脸,他却笑出了声。
少年继续开口:“你爹是亲王,你是郡主,当朝郡主出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猜他会不会把我翻出来千刀万剐?”
“哦,原来你护送我是因为这个呀。”
我们没再言语,月色朦胧,少年牵着我的手腕很快到了城中心,四周景色也由方才的暗墨寂静,渐渐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全京都只有一家衙门府,少年剑客拍拍我的肩膀:“诺,进去吧!”
他没骗我,他真的在帮我回家。
我乖乖踏上了台阶,进府前,我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只剩了逍遥背影。
灯火阑珊,周围那么多人,我眼里却只看见了他。
不得不说当差的确实尽职尽责,衙役拦住了我不让进,我无奈再一次掏出了令牌,证明了身份。
而后风尘仆仆进了庭院,果不其然阿满也在这里,还有我爹的老相识张员外。
员外惊呼:“可好一顿找你!”
阿满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阿满激动的说今晚若是丢了我,她的余生也别想好过了。
我说我都多大人了,哪有那么容易丢。
大概是我们家皇亲国戚,而我琼枝玉叶的,都不让我受一点罪与波折,一点点都不行。
从出生到现在,接触到的,从来都是真金白银,和那繁琐的贵族仪式。
我很反骨很叛逆,后来很乖很听话。
因为爹娘请了宫里最严的姑姑,稍敢反抗便是禁足。甚至专门在对面买了块地,办了所学堂,请来京城最好的教书先生,来给我一对一私教。
学堂里只有我一个学生。
我想和同龄孩子住在一起,一起上下学,我想和他们欢声笑语,讨论当下热闹的卦料,以及少年少女蠢蠢欲动、心怀天下、壮志凌云的那颗心。
父亲却说那样会让我分了心。府中上下就我一个女儿,我得长成人中龙凤。
大家都把我保护的太完美了,完美得让我觉得有些窒息。
届时,我与阿满团聚,张员外派了几个武艺高手和一辆豪华娇子为我们护送。
一路皎月,我望着帷裳外头胡思乱想。
回了家,洗了漱,直到睡在床上,才发觉还没有得到对方的姓名。
夜色正浓,我却思绪万千,直到午夜时分,困意渐浓,眼睛一闭一合,才酣然睡了去。
后来我整日都待在澧王府里。在这禁锢之地,学着枷锁之事,偶尔偷偷懒。
一天清晨,日出时分,大雪已停,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府上的婢子奴才们忙前忙后,踩踏在雪地里不断发出参差不齐的咯吱声。
我推开窗翩,倚在窗前,双手托着腮,望着庭院里的那棵红梅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棵树已经在了不知道多少年,从我记事起它便肃然屹立在府中央。
能存活了那么多年,梅花开得确实很艳。
忽然,我的门不知被谁阵阵叩响。
侍女一边拍门一边大喊:“姑娘,时辰快到了,老爷夫人让我来叫您。”
上学堂的时辰快到了。
我伸了伸懒腰,让她进来。
两三个侍女伺候我梳妆打扮。
学堂的师傅妙语连珠,我却时而分神。
正午,我和教书先生道了别,回家的时候撞见了声势浩荡鸾舆凤驾的延平长公主。
她掀起帷裳,欢喜地向我招手,得到回应后无拘束般从马车上跳下来。
我问她怎么想起出宫来了。
“父皇最近忙于朝政,母妃又回娘家了,皇宫那么大,但还是找不到一个能陪我消遣玩耍的,就得了令出来了呗。”
十三四岁,正是贪玩且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她的母妃是邻国国君的亲妹妹,两国之间是和亲的。
我又问她:“那萧上卿呢?”
那个年纪轻轻十八岁就当了大官的萧爷。
“唉。”少女扶额皱眉,曰:“可别提了,那家伙看着文质彬彬实际上枯燥得很,跟父皇一样,拉着个驴脸刻板又无趣。”
坊间传闻萧上卿家族显赫,才华横溢。温文尔雅的气场下是表里不一的冷若冰霜,却对长公主独一份的温然,看来传闻是假的了。
“穿个红袍就真的目中无人了,哼!”
不知是在他那受了什么气,长公主气炸了。
我问她出宫想去哪,她说不知道,还没吃午饭,于是我擅自把公主领回了家。
仆人们慌了,一个个战兢兢地行礼。
我让他们做出最美味的食品来招待,不然就辞退,本是句玩笑话,他们却心慌得要命。
我得逞般的笑了。
“一句玩笑话而已,还当真了。”
仆人们松了口气。
毕竟在特别小的时候曾有个叫月月的侍女在陪着我玩闹,我饿了,她便亲自做了些糕点,我吃了之后直接上吐下泻,缓了两天才好转。
于是父亲赏了那个侍女足足十二大板,结了俸禄便匆匆辞退了。
我拼命解释不是月月的错,在糕点之前我就已经吃了一盘的酥山。
父亲:“谁做的?”
我:“月月姐姐,她不知道我偷吃了。”
父亲更怒了。
那年落了大雨,整座王府都雾蒙蒙的。
月月姐姐的身影在雨中显得异常单薄。
我看着心疼不已,手里偷偷攥了一袋满当当的银两,冒着大雨跑过去想交给她。
“月月姐姐,你快装起来,我爹不知道。”
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看着我温柔的笑了,把钱推给了我,说:“郡主,奴婢不敢,奴婢要走了,望郡主日后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府邸。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空落落的。
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