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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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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蒙尘,照见满地疮痍的苔痕,堆放杂物的废弃空地边,旧塘已生些杂草。

若不是走进这里,我不敢相信,深宫中还有这样偏僻、冷清的地方——

坐落在宫里偏远的一角,躲开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中心,避开了人来人往。若是对普通的、没有斗争欲望的深宫妇女来说,还算得上是清净的地方,可是曹操把汉室的皇帝——献帝刘协,安置在这样的地方,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越往前走,看到的景况越发萧瑟,直到走到正门口,看到那扇门,深红色的,刻下满墙斑驳。殿前的门并没有关上,仿佛里面的人早已知道,我会来。

忽然就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怕他见到我,第一句问得是:衍儿,我很念你。

我怎么承受这份思念啊!自从身份败露后,这些年为了逃窜,我和父王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卑微如蝼蚁一般,还是没能躲过伏幽的追杀、却连一句话也无法带给父皇和母后……我怎么能、怎么能经受这一问呢?!母后全族被斩东市时、她最疼爱的孩子,却躲得远远的……父皇被囚禁在这小小的一方,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在月色中,孤寂的背影。他的听力已经没有从前好了,我从门外走进来,父皇也没听到。想到这里,鼻子一酸。

“……夜深了,父皇为何还不安寝?”

他几乎是立即转过头来,眼中的无神的光似乎被点亮了,“衍儿,真的是你……”慢慢地浮起了一点泪光,在他瘦弱而干枯的脸上。

他重复了好几次“衍儿,真的是你”,眼中重新发出一些欣喜的光来,叹道:“是真的,我不是……我不是做梦……这次不是做梦……”

“父皇……”我惊叹于他的苍老,还不到四十岁,已经尽是白发了。五官也和老人一样,尘霜满面。

忍不住多了几分关切地问:“父皇……为何你的面貌……竟憔悴至此?”

他似乎是冻伤了,咳了好几声,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衍儿……朕、朕……对不起你……方才在刑场,朕竟是连你也救不下来……”他不敢看我,看向别处,眼中仅有的一点亮光,又熄灭了。

何时父皇变得如此卑微?

“……那年也是如此……”父皇睁大眼睛,有泪从他病骨支离的脸上划过,“他们把瑛儿从我身边硬生生地拖了出去、我却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喘了几口气,转过身背对我,似乎是不想我看出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我心疼。

他陷入痛苦的回忆,久久不能抽身。空气一时静默了,重逢的欣喜被一种隐藏在黑暗下的,深深的无力感冲退了。萧瑟的夜风开始吹打幔帘,将冰冷的地面上,黯淡的黄叶卷入帐下。

“衍儿……其实朕本不该再苟活于世上,只是……朕的性命,早在二十年前,便给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要朕在她面前发誓、只要大汉一日尚在,朕便要为这天下、为这黎民尽一份心力。”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陪伴父皇。

父皇看了我一眼,眼里流出感激之色,“……那名女子要朕改变乱世,给了朕三年……可是,一个三年、两个三年、三个三年……朕竟只让万千子民日益痛苦、而那名女子也不再出现取朕性命……”

也许是他向我展示了那从不曾出现的脆弱的一面,我忽然感觉,父皇原来和那些凡夫俗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孤独、会无助,会因为我站在他身边这样小小的举动,哽咽到说不出话……而他此生的皇帝生涯,只余无尽的苍凉。

“……”我望着父皇,他的眉眼变得柔和了一些,依稀能从中辨认出从前清秀的模样。

“衍儿,你从小便和其他皇子不同。”父皇微微笑着,嘴角干瘪,看起来不怎么健康。“你懂事、乖巧,甚至不哭闹……那些晦涩枯燥的知治国方略、兵法古籍,你总是看了便能朗朗上口,轻松地心领神会……”

父皇说起幼时背书的趣事,我想起那会儿看一本极难懂的《古姜国纪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书中的文字已然失传,我昼夜颠倒地读,半夜爬起来,突然想起来什么了,点着烛火苦读,还是怎么也读不顺畅,便去请教那时宫里教我和刘衎的先生,才发现我的书不知何时被刘衎偷偷掉包,换成了一本《品花逸史》……涨红着脸,被先生说了好久。

回去一问刘衎,他还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抬眉看见是我,笑道:“皇兄,那书有意思不?”见我生气了,赶紧坐起来,紧张兮兮地凑过来补充了一句:“你别生气嘛……我错了,我不好!不是看你每天看这些古里古怪又佶屈聱牙的什么经、典啊,看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寻思不就是书,你喜欢,我便寻一本好看的,这书大家看了都说好呢。”

“你到底还问过谁啊?!这本书、你、你到底给多少人看过……”

“嘿嘿……!皇兄莫气,莫气,我给你赔礼道歉……”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同我闹翻,还没有这样恨我入骨……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净想起这些旧事了。

“但其实朕知道……”父皇凝视着我,烛火摇曳的倒影映在他眼中,“其实你也和其他皇子一样,喜欢骑马游猎、游山玩水……喜欢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

“父皇……”我喃喃着,这种被抓住心事的感觉,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听他、由他。

父皇长叹了一口气,“……可惜造化弄人。柳鹤唳大哥、瑛儿……原本我们以为,你可以就这样顺利地在宫里长大成人……”

灯火晃动了一下,将我和父皇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颀长,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父皇此话是何意?”

风吹开帘幔,寒意静悄悄地爬到脸上、身上。

父皇接下来的话,令我头皮发麻。

“衍儿……事实上,你的母后因身体之故,无法生育。”

什么?!

那一刻我脑中划过无数个念头,又被我一一否决,我原已经接受了宫里流传的说法,我是师傅和母后所生,并非父皇亲生,却没想到,连母后也……不是我的生母!!?

“父皇!我……”我欲分辨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手指竟然不听使唤般发着抖。如果父皇和母后都不是我的生父生母,那父王……难道我是父王和其他女人生的?

望着父皇的眼神,多了一丝迷惑。听他叹道:“朕也不知瑛儿嫁朕是对是错,在朕与她相识之前,她便已结识柳鹤唳大哥。”

“我知她心里原是喜欢大哥的,但她却选择了朕,她说想陪朕一辈子,朕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这句话,父皇极其小心地说出来,带着一丝喜悦,看来父皇对母后……是真的用心。

“只是瑛儿极喜爱孩子,”父皇说,“朕曾为此事遍寻良医,却毫无办法,他们又逼着朕立妃……”

“朕自然是不愿,便瞒着那些大臣瑛儿已有喜,那段时日,我俩为此发愁,瑛儿哭了不少日子。”

“直到有一日,你的父王——柳鹤唳大哥突然来了皇宫。”

“他那时抱着一个孩子,还在襁褓里,告诉我们,你体质特异,为保你性命,只能放在宫里养着。朕看了怀里的你,小小的,也不哭闹,便心生欢喜。”说到这里,父皇停了一停,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嘴角勾了勾。

我挨着父皇更近了些,犹豫了再三,还是把手搭在他背上,感觉到他略微僵了僵,轻声呼唤我,“衍儿?”

这是我离父皇最近的一次,从前,我只能远远的瞻仰他,那时的他,是那么高大、威武。我能感觉到,放在他身上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摸到父皇的背脊,感觉瘦得有些明显,心里更加难受。

“父皇……”我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一些,想到一种可能,“那世初?”

“……不错。他也非我亲生。”父皇并没有很惊讶,“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又收养了世初,一方面也是想给你作伴。”

我的眼圈发红了,我没想到,一向对我和刘衎百般疼爱的父皇和母后,竟然并无子嗣!

“如今你能来看朕,朕真的很欢喜,”父皇一连说了几次,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放下去时从怀中摸出一张诏书,我折叹他的谨慎,只是卷边稍微有点儿破损。

震慑我的那一刻终于来了——来得太快、太突然,但好歹还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我竟然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般欣喜——

父皇反倒比我更欣喜,眼角微微眯起。

“朕现在立你为储君。”

为什么?明明已经期盼了那么久,还是幼年的我,就期盼着这一天……

在我没反应过来时,父皇把诏书递到我手里,我触碰到他的手,手里的诏书还有被父皇捂热的余温。

“父皇……可是我不是……”

为什么……?明明我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衍儿,”父皇因为这句话反而皱起了眉,他道,“你要知道,朕从来都把你当自己的孩子。这天下无论多么重要,在朕和你母后眼里,只有你和世初才是最重要的。”

“世初儿从小生性顽劣,但他心性不坏,以后,还要你好好教导他……他就交托给你了。”

再深的隔阂,从这一刻起,从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你需要,朕就给你最想要的。”

我看向屋中一处,明晃晃的烛火旁的木桌上,摆着白玉青口瓶,开着一株苦冷的红梅。父皇就被囚禁在这小小的深宫一角,和这瓶里的腊梅一样,虚有其表,华而不实。这大汉宫里,别人明里暗里都讽刺父皇懦弱、无能,只有我知道,曾经的他,每个日夜,有多认真地批阅奏章、有多努力地苦读治国法典,只是为了给他的天下、他的子民一个交代。

如今,他终于可以稍微歇息了。

我接过诏书,对他微微笑道:“孩儿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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