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道、黑豆枸杞猪骨汤

从旁厅出来后，席初雪被人叫住。

“三妹妹。”“大哥哥。”

席勤才目光凝重看她半响，终道：“以后若有何想做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我，我来帮你想办法。”

“切莫再如此了。”

席初雪鼻头一酸，瞬间红了眼眶。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算计家人。卖惨、共情、表演、欺骗、利诱，将对方的心思和弱点剖析得明明白白，然后对症下药，一举拿下。效果是显著的，她达成了想要的目标，可内心深处却并不愉悦。

似乎丧失掉了部分自己。

有些内疚。

席勤才掏出手帕为席初雪擦了擦眼睛，又踮脚抬手揉揉她的头发道：“说谎不好，以后莫要如此了。”

席初雪乖巧点头。

席勤才又道：“你心思单纯不擅说谎，太容易被拆穿，以后若有需要扯谎的事情，放着我来。”

席初雪不由被他逗笑道：“大哥哥你不许我说谎，却要自己来，你这也太……”她歪头想了想：“太双标了吧？”

席勤才问道：“何为双标？”

席初雪解释道：“就是待人待事有两套标准。”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席勤才颔道：“那我确实双标。”对待旁人是一套标准，而对三妹妹则是另外一套，和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所以，请你也千万不要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席勤才以前很不喜欢席府，府中氛围太过紧张凝结，常让他喘不过气来。

黄绮芬性格要强，脾气急躁又认死理，遇事不肯服软，凡事总喜欢争个尊严脸面；苟绮紫外表娇柔内心却坚定刚强，极有主意心思，也不是个好与之人；两位女强人之间总少不了诸多摩擦。

可偏偏席阳申耳根软，怕事又没有主见，一方面疼爱苟姨娘，一方面又畏惧黄夫人，每次妻妾起了冲突，他不敢明面偏袒任何一方，只妄想做个没用的和事佬、糊涂蛋。

一来二去，席府后宅里的奇妙风气就这般形成了。

黄绮芬是主母，苟绮紫不过为妾室，黄绮芬态度强硬，苟绮紫看似娇弱，因为身份、性格有别，看起来输的多是苟姨娘，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每次冲突过后，席老爷觉得心有愧疚都会加倍地补偿讨好苟绮紫，而在不经意间冷落黄绮芬。

下人们察言观色，自然以为黄夫人不得老爷看重，有些人的心里面便渐渐泛起小心思，以至于有时候黄绮芬这位“夫人”说话的分量还没有苟绮紫一个妾室的重。

素来要强的黄绮芬哪受得了这种遭遇？于是脾气更躁，冲突更多，如此恶性循环，吃亏的也总是她。

席勤才始终记得，他小时候母亲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抱着他在院中发呆，念念不断地告诉他，要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要给母亲争光，为母亲出一口气。

那些沉重的话语，那些扭曲的期望，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沉迷读书无法自拔，也不过是寄情于枯燥晦涩的书海之中，让自己没有多余精力去思考府里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

席府中泾渭分明，哪个丫鬟哪个仆役是谁的人，哪个院落哪间屋子又是谁的地界，大到势力地盘，小到针线布头全都划分得一清二楚，方枘圆凿，不可随意触碰，便连用膳也是分桌而食，规矩刻板严谨，不能言语，不许交流，不得抬头与人四目相接，只有默默进食。

饭桌上的气氛浓稠得，像一滩淤泥。

食物，对他而言只是某种为了满足身体需要而不得不咽下的东西。

毫无滋味可言。

是从何时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大概是从那盘辗转过全家人手中的糯米枣泥山药糕开始的吧。

三妹妹做的糯米枣泥山药糕，从舌尖到心里都是甜的，会让人满怀对食物的期待，对家的期待。

然后，连世界都开始拥有温度与色彩。

因此，席初雪是特别的，只有她是特别的。

席勤才又一次郑重重复道：“切莫再如此了。”切莫变得和那些终生幽困在后宅中的闺怨女人一样，一样执念，一样算计，一样悲惨，一样无奈，一样可怜又可恨。

席初雪认真回应道：“好，我答应你。”她拉开席勤才按在她头上的手，感谢道：“方才多谢大哥哥帮忙。”

席勤才含笑道：“我如何帮忙了？”

席初雪道：“本来父亲还在犹豫要不要让我嫁人，可大哥哥你那番话说出来以后，问题就变成只需要解决掉哪些麻烦，我便可以嫁人。是你，悄悄偷换了概念，变相劝说了父亲。”

席勤才面不改色道：“欧，是吗？”

席初雪又道：“我还发现，你开始故意那般说是为了吓唬我们，当时你的表情可得意了。”

席勤才依旧面不改色道：“欧，是吗？”

席初雪继续道：“还有大哥哥你最后提出的解决办法，看起来确实有效，可我总觉得……”她抬头平视对方：“你是故意存了心思，想遣人学走母亲和姨娘用的药膳方子。”

“嫂嫂与你是同样想法吧？她指派她的丫鬟苜蓿来学习时的干脆表情，明显和犹豫着的其他人不同，更何况这件事细想下来，发现最开始竟也是她撺掇的，嫂嫂是在担心单她一人的丫鬟太过显眼，所以拉所有院子一起下水吗？”

席勤才抬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他咧开嘴角，冷笑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席初雪伸出双手向两边拉扯席勤才的嘴角，笑道：“我知道的当然多。”

“燕窝蜜枣养颜羹的方子很简单。燕窝盏用冷水提前泡发一晚，撕成条状，挑出绒毛和杂质后，洗净沥干；蜜枣要提前腌制，同样洗净、去核；两者一起放入炖盅中，加入枸杞、莲子、干桂圆；再加清水没过食材约一指宽，大火隔水清蒸至蜜枣烂熟，最后加入红糖、椰汁调味。适合每日早晚空腹食用。”

“健体汤有些麻烦，要依照食用者的身体状况来搭配。乌鸡改善体质、延年益寿；猪骨滋阴壮阳、益精补血；羊肝明目补肝；鸽子强筋健骨……”

“红豆清热祛湿，陈皮健脾化痰，当归白芍养血，人参茯苓益气……温补平寒燥，讲究还挺多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待会儿直接写给你好了。”

“母亲平日里常喝的是黑豆枸杞猪骨汤。黑豆养血黑发但是不好消化，枸杞补血安神不过容易上火，所以配比分量很重要，至于猪骨……排骨汤平和滋养，脊骨汤清亮补阴，尾骨汤味厚强筋，筒骨汤浓郁益髓……呃，没想到一头猪身上长得乱七八糟的骨头也挺多的，待会儿一并写给你吧。”（猪：你以为我愿意？！）

“大哥哥你若想要方子直接同我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让我莫名其妙多出几个下手学徒。我善烹饪，却不善授人，唉，教人好麻烦的，没有自己做饭来得好玩……”

细细碎碎说了许多，话毕，席初雪微微皱眉，心里略有疑惑。

虽然她知道的食疗汤方不少，可近来做的都是些适宜女子食用的滋阴补肾的食品，大哥哥他要这类方子做甚？

难道是……他肾不堪以虚所以急需滋补？

席勤才退后一步脱离妹妹魔爪，揉揉脸颊道：“不必如此麻烦，原本就没想打扰你，只准备让丫鬟随意学两道简单的养颜羹，能糊弄人就行。”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怪怪的，毕竟我也算是受益人之一，但我还是想提醒三妹一句，你自己的方子自己定要保管好了，虽不知你是从何处知晓的如此多精妙食方，所以平日里满不在乎不曾防备，这些宝贵的食方在你看来或许并不甚重要，但对他人而言却是莫大的财富。你呀，以后别再傻乎乎地随便送人了。”

大唐看重传承，对于技艺的保护甚为严密，类似食方、汤药方、各种工艺的秘方等等皆为私密，非嫡亲后代或继承弟子不得通晓与学习。

毕竟类似这样的一个绝密方子便象征着一门高超手艺，是能福泽子孙后代的传家本事，就连皇宫御膳房、内廷太医院或者工部匠作局里也有不少人是仅凭着一两项或家传或师门的拿手手艺而飞黄腾达的。

甚至京城中曾有人献出过一张食方，换得个从三品的官位，比席老爷鄂州州判的品级还高上一级，坊间一度传为奇闻。

古代就是这点欠妥，对于技艺的藏护过于严重，最后弄得不仅许多技艺没能普及发展，甚至还失传了颇多。何况她展现于旁人的都是些后世极为普遍的烹饪方法，又不是什么名贵与绝密。

席初雪撇撇嘴，随口“哦”的应了一声，心里对大哥哥的话并不甚认同。

席勤才顿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解释一下：“我想要食方是有缘由的。前几日，柔思的嫡母又闹着给我纳妾。”

席初雪不可思议道：“又来？”世间怎会有这种亲生母亲？生怕自己女儿的婚姻幸福，所以要想方设法地拆散恩爱的女儿女婿，变着花样塞些小三、小四、小五来？

席初雪不明白，她一直以为纳妾这种事情该是男方母亲所热衷的，例如黄夫人，可黄夫人尚无动静，柳府那边倒先着急了，闹腾过多次甚至有次直接将人送上门来，好在最后都让席勤才挡了回去。

席勤才冷笑道：“大宅院里这类女人多了去了。”

害怕自己不得夫君宠爱，担心日后自己在府中的地位，心想反正男人都要三妻四妾，比起外面自己无法掌控的野女人，倒不如亲自挑选些听话放心的人选，也好壮大自己在后宅里的势力。

这些女人一直就是这样赢过来的，自然也希望后代能继续这样赢下去。

席勤才揉|捏下巴，声音有些嗡嗡不清：“我与柔思商议过，我此生不会纳妾。”

席初雪衷心为两人高兴，笑道：“这是好事。”

席勤才叹道：“但柳家说不通。柔思嫁给我已有两年多，身子一直没有动静，柳家甚是担忧心急，提起纳妾之事也越来越频繁，我快有些挡不住了。”柳家一是担心柳柔思无子会地位不稳，二是担忧幼子席湖陆日渐长大，愈来愈得席阳申的宠爱，担忧席勤才在席府中的地位。

席初雪疑惑道：“可这与养颜羹有何关系？”

席勤才诡谲一笑道：“柔思同我说了一个方法，至少可保我俩几年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