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朝食，小龙没理由再继续待在顾祁白的房间里，更何况顾祁白在巳时还有一堂实练课。

尽管心中有百般不情愿，但在顾祁白客气的请离下，小龙还是听话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入门的弟子课业轻，她今天只有一堂史学课要上，未时开始。

本着对新课程的好奇，顾珑窝在角落里，先是认认真真地听了一小会儿。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负责授课的刘长老说的十句话里，至少有四句是对正道修士的褒扬，三句是对元仙宗的夸奖，两句是对掌门人元执忠的尊崇。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句，则是什么用都没有的鬼话。

顾珑听得眉心直蹙，于是用手肘抵抵一旁路安安的，小声地同她讲悄悄话。

“安安，我睡会儿觉，你帮我盯着点刘长老哦。”

自从术法课过后，顾珑和路安安的关系便熟稔了起来。

路安安的年岁比顾珑更小，于是主动叫顾珑一声“顾姐姐”。

闻言，路安安懵了。

她紧张地抬头看了眼台上口若悬河的刘长老，跟着压低声音。

“顾姐姐，你不听课了吗？”

顾珑摇摇头，戴上她新炼出来的隔音耳坠。

“不听了，好无聊。”

刘长老声音消失的瞬间，顾珑顿时觉得浑身舒坦了不少。

她将手肘撑到桌面上，云袖飘飘然垂下的同时，也将她的睡颜给完完全全地遮掩住了。

有路安安帮忙打掩护，再加上顾珑坐在角落位置，她很顺利地睡完了一整堂史学课。

与连续全神贯注地听了两个时辰的课、脸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疲色的其他弟子不同，顾珑摘下耳坠，只觉得神清气爽得很，甚至还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和路安安挥手道完别，顾珑转头直奔膳厅。

今天的飧食是蒜酥排骨和白斩鸡，拎着沉甸甸的食盒，顾珑迫不及待地奔回东轩阁，要带给顾祁白分享。

然而，小龙持续了一整天轻松愉快的心情在抵达顾祁白房门口、嗅到一股格外浓郁的血腥味时，骤然消失不见。

她提着食盒的手一松，里面的白玉瓷盘便“啪”的一声碎作一地，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里头盛着的排骨和白斩鸡也尽数掉在青石地板上，沾上了扎眼的泥尘。

此时的小龙却全然顾不上这些。

她一张小脸血色全无，连着重重拍了好几下顾祁白的房门。

“祁白师兄？祁白师兄你在里面吗？”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顶多也就短短几息时间，可对于小龙来说，却像是熬了几百年一样漫长。

没有得到里头的人的回应，小龙彻底急了。

刚准备用蛮力破开房门，门就在这时候应声而开，露出了顾祁白那张清俊的脸。

他神态放松，唇角还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慵懒散漫的声音紧跟着落下。

“顾师妹，你这样敲门，让不知情的人瞧见了，恐怕还要以为我死里头了。”

“可是，可是......”夕阳余晖铺洒，小龙怔怔望着顾祁白身上血淋淋的伤，硬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是顾祁白现在这个样子，分明就没比他说的那种情况好多少啊。

小龙无措地咬住下唇，纤长的睫毛和嗓音都轻轻发着颤。

“...祁白师兄，今早不是都还没事的吗？”

明明今天早上她带着朝食来找顾祁白的时候，顾祁白人都还好好的，她也没有闻到血腥味。

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又弄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顾祁白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小龙的话。

“今早上不是都还好好的吗？”

小龙：“那为什么——”

顾祁白轻笑一声，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顾师妹，整个元仙宗上下，没有谁会希望见到我好端端的出现在元仙宗里。”

他没有直接点明，小龙却已经明白了。

她垂下脑袋，平日里脆生生的嗓音消失不见，听着闷闷的。

“祁白师兄，是我的药害你又受了这么多伤吗？”

因为涂了她的逍遥散，那些人见顾祁白身上的伤都好了，所以就又......

“这倒是与你无关。”顾祁白懒懒说道。

“顾师妹，那些人是不会看在我伤没好的份上，就放弃找我的麻烦的。”

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小龙猛地抬起头来。

“那五绝衣呢？”

路安安同她讲过，外门弟子的修为都在金丹以下，按理说，只要顾祁白穿着她给的五绝衣，是不可能会受这么严重的伤的。

鬼使神差的，“不想穿”三个字在嘴边转了一转，最终被顾祁白换成了另外三个字。

“忘穿了。”

忘......穿了？！

小龙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抬眸望见顾祁白此时这幅模样，也舍不得说他。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顾祁白身上的伤口，推着他便往房间里走，摁到凳子上坐下。

“祁白师兄，脱。”

顾祁白好笑地望她一眼：“脱？”

小龙说：“我给你上药呀。”

总归昨晚已经有过前例，所以顾祁白闻言也只是轻笑一声。

“好吧，那就劳烦顾师妹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小龙送他的逍遥散，伸手递给她。

“药。”

小龙却赌气般将那翡玉药瓶放到一边：“不用逍遥散了。”

她解开系在腰间的储物袋，在里头翻找许久，最后掏出一只细口长身的黑色药瓶。

“这次用这个。这瓶药只治内，不治表，就算内里的伤好了，从外头也看不出来。”

这样一来，就算那些人今后还想要欺负顾祁白，倘若见到顾祁白身上的伤还没好的话，应该或多或少也能收敛一些吧。

说起来，这瓶药还是小龙有次在用龙鳞炼逍遥散时不小心走了神，没能控制好火候，炼出来的一样失败品。

当时的小龙压根没想到这瓶药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只是懒得扔，于是随手丢到储物袋里的某个犄角旮旯去了。

看着小龙手里的黑色药瓶，顾祁白勾唇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当初顾师妹说储物袋里都是宝贝的话是唬我的，没想到连这么神奇的药都有。”

小龙见不得顾祁白顶着一身的伤，还若无其事地同她讲玩笑话。

她闷声催促道：“祁白师兄，快脱。”

要不是怕碰到顾祁白身上的伤口，她都忍不住想要自己上手了。

顾祁白漆黑的桃花眼向上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依言脱去了外衫。

被血浸透的纯黑衣衫缓缓褪去，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越发浓郁。

放眼望去，顾祁白劲瘦的肩背上全是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血肉向外翻飞绽开，看得人触目惊心。

有几道尚浅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凝固了的暗红色血迹糊在伤疤处，与顾祁白冷白色的肤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小龙握着药瓶的手一颤：“祁白师兄，这......”

像是知道小龙想要问些什么似的，顾祁白淡淡接上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是术法。”

“术法？”

顾祁白三言两语概括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实练课上有师弟要我帮忙陪练，只不过术法和刀剑一样不长眼，才，不小心伤到我的。”

他一字一顿，将“不小心”三个字说得漫不经心。

“啊，对了。”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顾祁白弯起唇角，尾音也轻微上扬。

“说起来，顾师妹也认识他们来着。”

闻言，小龙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两个人的脸。

“是......那天要祁白师兄打扫宗门外落叶的那两个人吗？”

顾祁白微一颔首：“顾师妹当真是冰雪聪明。”

放在平时，顾祁白这样夸她一句，管他真情还是假意，小龙的尾巴估计都能翘到天上去。

而现在，小龙只是满眼复杂地咬住嘴唇，眸底泛上一圈淡淡的红。

“可是，祁白师兄，他们打你，你好歹也躲一躲啊。”

她才不管什么陪不陪练，小不小心，顾祁白伤得这样重，那两人摆明了就是在欺负顾祁白。

顾祁白懒懒道：“躲不开呀。”

他回头，狭长的眼眸轻弯：“顾师妹，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只有筑基五阶，那两位师弟的修为都在我之上。”

可在看清小龙此时脸上的神情后，顾祁白的话音却戛然而止，微怔住了。

这是第三次，他第三次在小龙脸上看到这幅奇怪的表情。

其他人看到他受这么重的伤的时候，只会大肆地讥笑谩骂，不仅一口一个“活该”“恶心”，还会为让他受伤的人起哄叫好。

在那些人眼中，元仙宗掌门人唯一的儿子居然是个不知和谁结合诞下的私生子，还是个修为连外门弟子都比不过的废物，有什么脸面待在元仙宗？

不过顾祁白从不在意这些。

为了配合他们演戏，他甚至主动将自己的修为封印到了筑基五阶的水平，任凭他们把他当成施法的靶子，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瞩目的痕迹。

总归他曾经受过的那些伤，哪次不比如今受的这些严重。

更何况在顾祁白眼中，这些人在不久后的将来就会被他们口中的小废物杀掉，成为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谁会蠢到跟死人计较呢？

可小龙和他们不一样。

顾祁白不明白，为什么顾师妹每次见到他身上带伤时，都会露出这一副不知是何意味的表情。

少女皱起的眉眼、紧抿的嘴唇、眸底晦暗不明的波光，都令顾祁白觉得古怪别扭极了。

他宁可小龙跟那些弟子一样，笑他嘲他辱他，也不想见到她露出如今这幅神情。

顾祁白唇角的笑意渐敛。

他抬起手，修长分明的食指缓慢从小龙白净的脸侧滑过，最后蜻蜓点水般落在她唇边。

“顾师妹，你这个表情不好看。”

眸光掠过小龙向下瘪着的唇角时，顾祁白的睫羽微垂。他轻声说道。

鬼使神差的，顾祁白想起了小龙早上从他的筷子下叼走珍珠丸子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小龙眼眸亮晶晶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似是会说话；

嘴巴则被丸子塞得满满当当，就像只啃到了心爱的瓜子的小松鼠，脸上的笑容比三月暖阳还要粲然绚烂。

顾祁白的确不喜人笑。

可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那个时候的小龙最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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