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他走?”那妇人冷冷道,“回去玩了几天,当真是心都玩野了。”
她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江陵,似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墨镜将江陵的全身分解,判别出面前的这个脏兮兮像乞丐一样的小孩是不是欺骗她儿子,带着她儿子胡作非为的罪魁祸首。
半晌,妇人才松了口。
妇人道:“我再留他几天。”
说完这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将江陵和小渡送到船上。
江陵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船。
不像他们拥有的那艘船上光溜溜的船板,这艘船有着巨大的桅杆,有许多华美的房间,就算妇人安排江陵去了船底最小最逼仄的房间,它看起来也比在破船版上头挨着头睡觉要好上太多。
但是江陵不喜欢这条船。自从上了这条船之后,小渡就像变了一个人。江陵一天见不到他一回,见到他的时候,小渡将嘴唇抿紧,一言不发。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和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他不再同江陵说从前的玩笑话,甚至来理会江陵的频率越来越少。
在众人眼里,江陵当真成了“勾引儿子蹭吃蹭喝的小乞丐”。
他心里头不痛快,和小渡说过几次,想教唆着小渡再逃。
孩子行事总是鲁莽。小渡白天听他教唆时没说什么,夜晚却悄悄地来敲江陵的门。江陵将门推开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小渡说:“我想好了,我们走吧。”
那是江陵最后悔的一件事。但是当时他的确欣喜若狂。至少在小渡心中,他比那位刻薄的妇人要重要。
他们要跑,只能等着船靠岸的时候。
好在小渡的母亲生活上相当讲究,虽然船顺水而下一天不停歇,总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会靠在岸边,让人去购置一些吃食或生活用具。
船舷刚刚靠在岸边之时,江陵和小渡就如同两只敏捷的猴子,躲过船上其他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顺着甲板下的小缝钻了出去。
江陵一下船,就撒了欢,直接往镇上跑,脚步飞快,怕被小渡的母亲捉住。小渡神色比他更兴奋,两人一路到了镇上,腿脚酸软,一屁股坐在墙边大口呼吸空气。江陵转头看小渡,他闭着眼睛喘气,汗水从鬓边一直滑到脖子里。
他盯着那汗水看了半天,突然笑起来。
闭着眼睛的小渡也笑起来,两人在小镇的街上坐得四仰八叉,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不过如此。
小渡问:“高不高兴?”
江陵不答他,把手伸进小渡的颈窝,汗津津的。
再找一艘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渡一心要带着江陵去他见过的漂亮而幸福的去处,不愿意在这个小镇停留。他们折腾了半天,居然用木板搭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来,放在河上,倒还能浮起来。
江陵问:“这行吗?”
小渡:“行不行,试试才知道。”
他哐当一声跳到那板上,晃晃悠悠地,居然站直了。
于是江陵也蹦上去,板往下沉了一点,随即平稳,似乎毫无问题。它跟着水流的方向顺水而下,两个小孩在板上亦坐亦靠,相拥在一起。
江陵在板上晃悠着睡着了,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和小渡来到了小渡说的地方,小渡把他牵下船,有吃不完的烧饼递给他,没人嘲笑他。小渡摸了摸他的头,说:“江陵,你快乐吗?”
江陵偏着头看小渡,梦里的小渡朦朦胧胧,看不清模样。
小渡说:“我希望你快乐。”
江陵于是伸手去按小渡放在他头上的手,按了个空。小渡的身影像雾一样散去了。
江陵猛地清醒过来。料峭的夜风吹得他身上发凉。他猛然察觉到,板上就剩他一个人。
这木板卡在成虬的树根中间,堵住了下游的去路。河水湍急,如果没有树根作为阻挡,恐怕早就顺水将人翻了下去。
他起身四处巡望,月明星稀,寥寥天地间没有小渡的身影。
“小渡!”
江陵身上涌出一股寒意。
他猛然跳下了水,在河底徒劳地睁着眼,想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形,一无所获。
河水此刻冲在他身上像酷刑一般,让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如果一个人从这里掉下去被冲走,是决计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的。
小渡的母亲到第三天才找到江陵。彼时他坐在一洼小水池旁边,身旁放着一块破旧的木板,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一团乱麻,像个乞丐。
妇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半天,才看出那是曾经上过她的船的小男孩。
她于是颐指气使地走上前去,问道:“你怎么在这?”
那个乞丐一样的男孩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像猛然被打开了开关,突然冲上去攥住妇人的衣角,痛哭流涕起来。
妇人原本第一反应就要将这双脏手甩开,那一刻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软,拍了拍孩子如鸡窝一样的脑袋。
“没事,”那颐指气使的妇人轻声说,“没事。”
江陵最后还是回了家。
他不敢跟小渡的母亲说小渡丢了,哭了一场之后就找借口离开,逃跑一般地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回到家后,父亲似乎都没发现他曾经出走过,只是因为他把衣服弄脏弄坏了,讨来好一顿打。江陵一边被打,一边觉得很快活。
他头一次盼着被打。
被打了就容易睡得熟,睡熟了就不容易做梦。
梦里总有一只熟悉的手在摸他的头,小渡轻轻柔柔地问他,“你快乐吗?”
“你快乐吗?”
江陵恍然地抬起头,面前是飘扬而下的金箔纸。簌簌洒下的金粉如同当年的河流一般,让人喘不过气。
表演的进程已经到了最后一段,男孩的呼声无人听闻,他走上高台,背对观众坠入水中。
原本的表演细节制定中,朝辞作为c位,自然要负责演绎这个坠入水中的男孩。他们剩下几个人则站在高台之下负责接住朝辞,来饰演让男孩陷入绝望的“水”。
江陵抬头,朝辞已经站在了台上,灯光照在他身上,打出一道刺眼的光晕来。
他被那光晕刺了下眼睛,竟然觉得朝辞背对他站立的身影有三分像梦中的小渡。
朝辞唱道:“再见。”
他唱完这句,仰后便倒。
江陵的心脏猛地一缩——
不要。
他就像亲眼看见小渡倒进水里一般,突然被一阵惶恐撅住,几乎要脱口喊出,踉跄奔上前去——
不要!
朝辞稳稳当当地被台下的人接住,轻轻放在地面上。他站起,进行最后一段独白的演唱,毫发无伤。
江陵跟随着肌肉记忆进行着后续的舞蹈动作,三秒之后,才猛然松了口气,感觉氧气回到了他窒息的胸腔。
歌曲的表演来到ending pose部分,他强撑着挤出一个自己觉得不大好看的笑容,在飘扬而下的金箔纸中间,抬手接住一片碎金。
台下猛然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
江陵还懵着,觉得这欢呼声像隔了一层纱,听不清楚。朝辞已经上前牵过了他的手,另一手牵起别的队友,来到台前谢幕。
祁伯山鼓着掌,脸上的笑容感觉要溢出来了,道:“真不错!你们是最让我惊喜的。”
他酝酿了一下词汇:“看彩排的时候还觉得有点不和谐,但是正式表演完全弥补了这一点。尤其是朝辞,你作为c位,太合适了!对吧?”
最后这一句“对吧”,是他转过头对言寒清的问句。
言寒清还是不苟言笑,只略微点了下头,道:“江陵,你刚才在想什么?”
江陵一懵。
江陵道:“在想,怎么才能将这出舞台表现好。”
总体而言,他说的不算假话。
言寒清探究地看了他两眼,点头放过了这个问题。
“挺好。”她道,“无论你在想什么,你的表情很不错,符合主题。”
江陵压根不知道自己露了个什么表情,只好先应下来。他隐隐地有种心虚感,这厢却已经点评完毕,只好鞠躬感谢,顺着后台的路原路返回下台。
刚下台,朝辞就伸手往他掌心一摸。
朝辞问:“怎么这么凉,出这么多汗?”
江陵简单道:“舞台表演紧张。”
朝辞:“哦。”
他表情看上去不信,偏偏哦了一声,一下子又无话可说。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没事吧?”
江陵道:“怎么?”
他们此时离舞台还算近,已经听到下一组上台时,台下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似乎要把屋顶掀翻。
朝辞在快掀翻屋顶的欢呼声中轻轻道:“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