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愣了愣,“和您一起?”
“嗯。”朱璟猷淡淡笑了,眼底的温柔晕染了双眸,楚青竟有些认不出眼前的帝王。“坐我旁边,不用理旁人。”朱璟猷呼出微不可闻的笑,眼角勾起柔和的弧度。“不过宫宴的膳食可不及小厨房,你要是吃不饱,让他们做顿夜宵。”他握了握楚青的腰间,“也不知你刁钻的口味从哪来的。”
楚青呼吸一颤。原本凉透的手脚回暖了,他的心却仍乱跳着。
帝王认真地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怀生…”两字一出口,楚青嘴里一阵酸涩。他骗了朱璟猷,他的前生今世、和卓湛的点点滴滴、还有…对帝王的惧怕,朱璟猷一概不知。哪天朱璟猷知道了全部,会击碎和美的外表。楚青始终没忘自己枕边的男人是帝王。
自己是帝王的,而帝王的东西,是该被深锁宫中,不容他人沾手的。
楚青嘴唇微抿了一个笑。“好。”他垂下头,屈膝跪下。“谢帝君。”
朱璟猷喜欢他私下里唤他的字,楚青却从没坏过规矩。有时楚青也会用“帝君”,尤其讨论政事的时候。帝王也喜欢楚青的这份懂分寸。朱璟猷拉他起身,牵住他。“贵妃邀请嫔妃赏花,也请了你。”
“我?”楚青寻思片刻,“贵妃娘娘不怕触怒您,确实很有胆量。”
朱璟猷笑了声,笑声里却渗出冷意。“仗着朕的皇子皇女,自然有胆量。竟敢把爪子伸到朕这里。”
楚青突然想起顾兰,记忆里贵妃的脸和神秘男子的肖像重叠,也许贵妃身上藏着线索。
他仰头问朱璟猷,“奴婢能去吗?”
“你想去就去吧。叫时晚跟着你,朕放心。”
楚青摇了摇头,“奴婢能应对的,念林就行。”
朱璟猷一蹙眉,口气变强硬了,“朕许诺过,会保护你,你无须忧虑。”
“奴婢知道。奴婢只是…”楚青低垂着眸,掩住眼里不安的波动,“奴婢不可能总依仗着您、秦公公和时晚。”
朱璟猷捏住楚青的下巴,抬起他的头,目光晦暗,像是看透了楚青的意图。
“好好当朕的人、听朕的话就是你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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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请时晚来帮他梳妆,去见嫔妃,他得在打扮上费点心。
他不能满身挂着朱璟猷赏给他的锦衣珠宝招摇过市,更不能太过随意。斟酌一番,他选了件淡青色的长袍,戴上一块质地不差的玉,发间别着玉簪,他没让时晚梳复杂的发髻,青丝如帝王黑袍的绸缎披散而落。
时晚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呆怔了,心里想着,是啊,只有像初青公子这样的美人,那高不可攀的人才能抬眸一瞥吧。
楚青忍俊不禁勾起唇问她,“看什么呢?”
时晚红了红脸,“公子很好看。”
楚青反复看镜中的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像他。他倏然发觉他记不得自己前世的模样了,他挪开眼。
“走吧。”
楚青到贵妃宫里时,后花园已然热闹起来了。按理说,这一花园的嫔妃都是他的主子,他必须一一请安。但等他一踏进花园,谈笑风生被霎时掐断,只留充斥着植物清香的寂静,接着传来孩童清脆的嬉笑声。想来皇子皇女们也在。
女人浓妆淡抹的面孔一个个面朝着他,视线如离弦的箭,向楚青掷来。楚青和朱璟猷同床共枕久了,胆子肥了些,再说他前世满世界演讲,万众瞩目之下并不打怵。他一眼就看到被团团围起的贵妃。
楚青定睛望去,贵妃大概才二十出头,却像个刚及笄的女孩,还不到楚青胸口。近了看,贵妃和那画中的男子真是太像了。
他双膝落地,规规矩矩道,“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各位主子娘娘。”
楚青不吭声地等着,他想道,就算贵妃命令他在这跪一下午,不算糟糕透顶,只要她们能放过他。
桃色的裙边停在他的膝前。
啪。
一声干脆利落的声响在空气中炸裂。
楚青一侧脸颊像浇上开水。贵妃人没多大,力气倒是不小。
她语气慵懒,略微不耐烦,撂下句,“跪着吧。”
桃色消失了。贵妃诞育四子,做到其他嫔妃和皇后做不到的,说明她有脑子和胆量。扇了他一巴掌,恰如其分,朱璟猷不至于为此降罪于他四个孩子的生母。她那张脸…
跪了半个时辰,楚青还撑得住。朱璟猷开始临幸他那会儿,楚青这具身体就没受过那等粗暴的对待,总在生病,连出门散步都只能等身体最好的日子。长此下去,他身子骨反而更经得起折腾了。
“喂!”
楚青眼皮发沉,他费力抬头,来人像贵妃的宫女。
“娘娘叫你到池塘那边。”她说完转身就走。
楚青脑袋也沉甸甸的,他扭过头,不见念林。哦对,他把念林支开了。他扶着地站起,拍了拍手上的灰,往前迈步。他使劲想自己在往哪走,池塘…池塘在哪…楚青隐隐在想他该问个路,可他累的快走不动了,没劲去找人。
到了池塘,一路走来像背负着千斤重量。
又病了,他隐约想。楚青头晕脑胀,脑袋像熟透的瓜,随时会裂开,小径上的鹅卵石和两侧的植被扭曲变形。他只知道贵妃是麻烦,而贵妃要找他,所以麻烦找他。
“还真把自己养得娇贵,跪了这一会儿,就摇摇欲坠了。”
贵妃在说话。
楚青听自己说,“娘娘…”他用力绷直双腿,强撑着站立,“奴婢…奴婢身体不适,不久留了。”
他等不及了。留在这他只会给自己制造麻烦,朱璟猷不会怪他冲撞贵妃吧…楚青潜意识里有丝担忧。
“大胆—”
楚青刚走出一小步,便被从后拉住了,他想也没想就猛一甩手。
扑通。
是水声…
水花溅湿了楚青袍子大半,他没反应过来地瞅着滴答着水的袍子。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他后背受力,失去了重心,脚下打滑踉跄着跌进水里。
楚青会水,但他此刻连胳膊都抬不动,冰凉的池水涌进他口中。他浑身乏力,仅有手脚在动弹。
很快,两个黑影架着他,带他出水面,有人将他拉上岸。楚青咳得肺里火烧火燎,仿佛他吞下的水不是池水而是沸水。
黑发像被晕染的墨迹倾洒在鹅卵石上,和苍白的手指形成对比。
此景让人不禁感叹,清水凝结便是那颜色了。青袍紧紧地包裹着他,宛如一层薄薄脆弱的膜,剥下便能一览薄膜下的肌肤脉络。
楚青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的,他晕乎乎地行了礼,便一步一顿往外走,竟然没人拦他。他走得急,没注意到,他的身后,数位嫔妃面色阴沉,贵妃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不顾沾湿了的裙角。直到他走出花园,贵妃仍然立在原地,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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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醒来时,黑袍映入眼帘。
他重重地眨了眨眼,他身旁的人变清晰了。朱璟猷坐在床上,双眸微阖,手里捧着本张开的书。阳光穿过窗棂,洒落在书页上,岁月涓涓流淌。
楚青看得入神,从被子里抽出胳膊,缓缓伸出手。他的指尖刚蹭到朱璟猷短短的胡渣,就被牢牢擒住。
朱璟猷手背上青筋隆起,眼里划过肃杀。他和楚青一对视,又立马松开手,眉间皱起的诧异转瞬即逝—朱璟猷是没想到他会在楚青跟前放松警惕吗?
“还难受吗?”朱璟猷合上书,把楚青的胳膊塞进被子里。“老实点,别冻着。”
他又垂眸来看楚青,拨开楚青脸侧的头发,平铺直叙道,“你在回渊曜宫的路上晕倒了,秦尹和时晚到处找你。梁昭仪拉扯你在先,罚俸一年,禁足半年。贵妃处理不当,罚俸一年,禁足三个月。梁昭仪的宫女推你落水,朕已下令杖毙了。”
楚青朦朦胧胧地听着,一听杖毙,脑里轰地炸了。
“杖毙?”他直愣愣望向朱璟猷,一时间大脑白茫茫一片,像杳无人烟的废墟,静得瘆人,顷刻间白色上覆盖了血腥的红。
一条鲜活的生命,被永远抹去了痕迹。
因为他。
不久前明政殿的内侍因他而死,素未平生的人,楚青没概念。那个内侍嚼舌根,迟早要遭殃。在皇城里当差,嘴巴紧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则,谈论主子的代价可能是你的命。
但这次性质不同,宫女得罪了楚青,因此得罪了朱璟猷,朱璟猷要她死。
见楚青脸色煞白,朱璟猷以为楚青还没缓过劲来,捋着他的肩胛骨,“好了,害你的人朕都处置了。朕若罚得轻了,你来吩咐秦尹,他会办妥当。”
楚青忽想,他对那宫女有印象吗?内侍,宫女…还会死更多的人。朱璟猷宠他一天,就有人明里暗里嫉妒他一天,那些人会伤他杀他,朱璟猷会要了他们的命。楚青往被子里缩了缩,避开朱璟猷的手。
朱璟猷眼里露出疑惑,“你哪里不适吗?朕宣太医。”
楚青微微摆头,踌躇着蠕动唇,“害…推我的宫女,死了?”
朱璟猷眉心微皱,“嗯。”
楚青组织语言,“她…家人…”
朱璟猷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在问那罪人的家人?”
楚青转过头面朝着墙,恹恹地闭上眼,“没什么。”
他能感觉到朱璟猷在看他,半晌,朱璟猷说,“你在问那罪人的家人。”
楚青不置可否,朱璟猷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看穿了他。他有点恼怒,试图争论,“她害了我,那她的生死就该由我定夺。”
朱璟猷当然懂得楚青介意的并非是谁下命令,而是血淋淋的结果。朱璟猷笑了两声,揉了揉楚青的头顶。
“你每天批的奏折能定人生死,你感受不到罢了。”朱璟猷俯身在楚青脖子上印下青紫的吻痕,楚青下垂的睫毛轻轻发颤。“有人因战争而死,有人因爱恨而死,有人因时局而死…而有的人,因天子的宠爱而死。吾青还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