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和擦了擦一脑门的汗,讷讷无言。
“沈大人养的好女儿,小小年纪口出狂言,是想爬到我等头上吗?”一位名门家主居高临下道。
“吴老有所不知,”裴听雪突然出声,“这沈二小姐自幼养在乡下,并非我姑姑亲自教导,自然是缺了些家教的,否则何至于此。”
她说完,目光别有深意地看向沈素秋。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起沈家还有一位颇为出众的女儿,纷纷道:“高下立见。”
“沈大人不如速速将人带回去好生管教。”
沈景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即便被所有人指着鼻子骂,也仍旧硬撑着说:“诸位,小女年幼,请诸位嘴下留情。”
“阿爹,”沈素秋站出来,“素钦妹妹确实该管教了,您不该护着她。”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早该管管了。”
“沈大人若是不想管教,那就只能由我等出手了。”
“该送去训诫堂……”
“逐出都城最好。”
沈素钦被在场所有人轮番声讨着,就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场中一直没出声的萧平川默默抽出腰间佩刀,往地上青砖狠狠一插,刀身没地半寸,“谁再多嘴,我便割了他的舌头。”
周遭瞬间安静。
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这位沈二小姐已被赐婚给了萧家,一个手握重兵杀人如麻的杀神。
“诸位怎么都不说话了?”沈素钦气定神闲地淡淡一笑,明知故问道,“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由我来说。”
“方才说商鞅变法的那位是马曹王大人吧?”
马曹是官职,负责喂养战马。
“我记得有人曾问你马死了多少,你回‘未知生,焉知死’,这实在不像一个活人能说出来的话。”
“你!”那位王大人想说点什么,却瞥见一旁的萧平川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顿时不敢出声了。
“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东梁赋》天下第一文名副其实嘛。”沈素钦环视一圈继续说,“我承认,论遣词造句,《东梁赋》确实可圈可点。但当你们扛着它公然糟蹋这个世道的时候,它就变得臭不可闻了。”
“混账话......”有人跳起来反驳。
沈素钦打断他,“别急啊,急什么呢?看看你们,全都急着反驳我,却没人回头看一眼,看看《东梁赋》是谁写的。”
詹伯衍是老人精,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问道:“你认识这位大家?”
《东梁赋》并没有署名,至今原稿上只有一枚印章,上面印着“佚名”二字。
沈素钦点头,“何止认识,”她从袖袋里滑出一枚印章,隔空抛给詹伯衍说,“我听说詹老收藏有《东梁赋》手稿,那么请詹老看看,这枚印章可眼熟?”
站在詹老身侧的沈素秋歪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你从哪里偷来的这枚印章?”她问沈素钦。
“偷?”沈素钦歪了歪头,“你这说法倒是新颖,这章可是家师亲手为我刻的,天下只此一枚。”
詹伯衍抬眸看她,一字一句问:“还未请教你老师是......”
他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沈素钦拱手:“家师季渭崖季大家。”
詹伯衍踉跄后退半步,被学生撑住才没摔倒。
周遭众人也都瞬间呆愣住。
之前说过詹伯衍是举世大儒,那也只是因为他是入世的学问家中声望最崇高的那位。
其实,大梁真正厉害的大学问家早在十几年前就接连遁入山林了。
沈素钦提到的季渭崖季老曾主持修撰大梁国史,留下著作传阅世人,是真正的醒世明灯。
后来,他不知为何辞官归隐,名声也渐渐隐没,这才叫后来人居上。
但提起他的名字,稍微识字读书的没有不晓得的。
“不可能!季老早已作古。”詹伯衍说。
沈素钦:“家师他老人家明明在浮梁山活得好好的,身子骨比你还硬朗。对了,《东梁赋》写的就是浮梁群山里靠东边的一座山,不信可以自己去看,飞流、山石看能不能对得上。”
“啊,忘了说,”沈素钦嘴角微挑,“《东梁赋》正是本人所作,承蒙各位抬爱。”
开玩笑,千古名篇随便摘几句改一改,随便单拎一句出来他们拍八匹马也赶不上。
周遭骤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沈素秋咬牙切齿道:“《东梁赋》笔力浑厚,若说是季老所作还有可能,你,有什么证据吗?”
裴听雪也慌忙出声:“对,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得证明给我们看。”
沈素钦不耐烦,“你们想要我怎么证明?七步成诗?笑话,谁怀疑谁举证,干我何事。”
“你不敢证明,就说明你写不出《东梁赋》。”裴听雪说。
沈素钦懒得搭理她,朝詹伯衍伸出手,“詹老,印章看完了可否还我。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贵着呢。”
詹伯衍递还给她。
沈素钦草草接过来,放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拋着玩说:“人人都夸《东梁赋》,害我以为自己真写出什么惊世之作来了。结果你们只是一人一只手捧着它,让它光明正大地为你们披上清高文雅的华丽长袍,其实里头烂透了,整个大梁官场也都烂透了!”
“要我说,既然你们视正常职务为“俗务”,视尽职的官员为“俗吏”,那就提拔那些寒门士子来做,想必他们不嫌“俗务”低贱。”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素钦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带着帷帽、将面目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抚掌,但很快又被身边人压下去。
沈素钦下意识看了眼萧平川,见他也正看着那人,心下了然,将没说完的话咽下去。
“今日我站在这里,废这么多口舌,也只是为了不辜负恩师教导,诸位姑且一听。”沈素钦语气一转,“最后,作为写下这篇《东梁赋》的人,我说一句它华而不实不过分吧。”
现场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詹老,可还要继续?”沈素钦问。
詹伯衍词穷。
此前夸得有多狠,现在打脸就有多疼。
沈素秋做事机敏,见状,开口替自己恩师解围道:“既是小妹你的佳作,那必然没有人比你更懂,今日便到这里吧。”
沈素钦有些敬佩沈素秋的能屈能伸了。
“也好,”把人逼急了也不行,“那我跟萧将军就先回去了。”
她环顾一周,见众人都避开视线不与她直视,只除了萧平川。
“缙安,咱们走吧。”
“好。”
沈素钦负手故意走得很慢,快走出人群时,她终于没忍住仰天大笑出来,笑声佻达舒畅,十分之嚣张。
萧平川跟在她身后,没忍住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这人,着实促狭。
若她一早便说《东梁赋》是她写的,哪还有今天这些事。
她非得把那些骂她的人都聚在一起,挨个狠狠打脸。
不过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他娘的爽。
沈素钦张狂的笑声渐行渐远后,场内众人才松了口气,彼此看看对方,全都是一脸尴尬的表情。
他们大老远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被狠狠打脸吗?
“那个.....谁知道她就是写《东梁赋》的人。”
“就是,戏弄大家很好玩?”
“沈景和!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长泰郡主怎么管的后院,待嫁女不好好等着嫁人,跑出来瞎晃什么,得让长泰郡主给我们一个交代”
.......
与此同时,沈素秋则早已扶着自己的老师匆匆离场。
回到休息处,詹伯衍对着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你是怎么回事?事先不知道好好摸清她的来历吗?你可知今日之后,会有多少人将老夫当成个笑话!”
“季渭崖,好你个季渭崖,都退隐十多年了,还能压我一头。”
“还有你,没事招惹人家做什么?有本事你也写篇不比《东梁赋》差的出来,好让我跟着长长脸。”
沈素秋俯身听训,半晌才温声说:“老师莫要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不值当?你还敢说不值当?拉着都城世家跟咱们一起丢脸,这是天大的事!”
“横竖赖不到咱们身上,要怪只能怪那个沈素钦暗藏鬼胎,诚心下咱们的脸。”沈素秋说。
“那你说怎么办?”
“祸水东引就好了,我会给老师出气的。”
“哼。”
勉强安顿好老师后,沈素秋走出来。
裴听雪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一见她来立马抱怨道:“方才那个文柏昌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说自己不该诋毁真神,会写篇文章就成真神了?真是笑话。”
沈素钦脸色难看。
“话说回来,那枚印章真的没问题吗?”
“老师说是真的。”
裴听雪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继续说:“她倒是会做戏,把所有人的脸面狠狠撕下来往地上踩,就不怕遭人恨。”
“姑母会出面教训她的吧。”
沈素秋看向远处,那边站着沈景和,“会的,毕竟要给世家一个交代。”
“便宜她了!”裴听雪忿忿,“你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她现在可狠狠压你一头呢?风头全让她出了,哼!”
沈素钦收回目光,没有正面回她,而是问:“我记得姨母的生辰宴就在这个月,到时候把沈素钦也请上吧。”
“请她做什么?贱足哪配踏贵地。”
“想整治一个人,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更得心应手。”
裴听雪恍然大悟,“你放心,到时候我亲自给她下请帖。”
“嗯,”沈素秋转身要走,“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做。”
说罢,她整整衣裙,微笑着去到门口,像来时一样恭敬送众人离开。
“权大人慢走。”
“李夫人改日见。”
众人见她神情平静,语气和缓,任人打量,仿佛方才清谈会上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暗地里感叹,不愧是国子监教出来的人,行事稳妥端方,不卑不亢。
“杨伯伯。”沈素秋打招呼。
对面的人笑着点点头,对身旁的沈景和说:“这下沈家一门出两个才女,老哥有福了。”
沈景和畅快一笑。
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昭昭居然能得季老青睐。”
“那可是季老啊,”那人有些羡慕,“他的一副字画万金难求......你家小女儿今年才多大,《东梁赋》,啧啧,你呀,往后就跟着享福吧。”
沈景和笑。
“父亲等等我,待会我与父亲一同回去。”沈素秋打断两人。
“好。”沈景和转头对那人说,“杨兄慢走。”
待人走后,沈景和退到沈素秋身后,等着她送完人。
看着眼前女儿清丽的背影,沈景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长女感情并不亲厚,说到底,这个女儿并不是在他期望下诞生的。
他也清楚,自己与郡主的恩怨不该怪罪在女儿身上,但看着她那张极似时云珠的脸,沈景和就没有办法亲近起来。
同时,他又为沈素秋骄傲,乐得听别人夸她。
“父亲,走吧。”沈素秋完事后,对沈景和说。
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上,沈素秋微垂着眼睛,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
沈景和欲言又止。
“父亲会不会因为妹妹更出色而不喜欢我?”沈素秋突然轻声道。
沈景和连忙否认,“怎么会?不会的。”
“父亲明明更喜欢妹妹,你会亲自给她买糕点,她出门去玩,你还会在门口等她回来,你就从来没等过我。”
“我......昭昭她还小。”
“可是我也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
“秋儿。”
“父亲不能这么偏心,这不公平。”沈素秋小声道。
沈景和顿时心如针刺,“你......我以后一定会一视同仁。”
“谢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未知生,焉知死”有引用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