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平盼望与安安再相见的愿望在未来也算是实现了，但那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安安病后第二日，韩家人聚在一起正式地商量了安安是否要拜师隐居的事情，最后韩家人讨论的结果还是尊重安安自己的决定，毕竟只要孩子能健康活着，其余什么的都不求了。韩公差小厮先去给巳阳山人传了信，等安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去拜师。

在安安养病的这几个月里，皇帝对之前的事进行清算，将卖官鬻爵的那帮找到了确切证据的主谋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借朝中动荡的时机，梁将军一家也收拾行李，寻了个满是雾气的早晨离开了都城，前去洱钟上任，众人只猜测梁家是与那些卖官鬻爵的人有些牵扯，被皇帝贬谪了。这两三个月里，朝中人人自危，锦衣卫神出鬼没，都城中一直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影，山雨欲来风满楼。同时朝堂上惠妃的娘家——李家大房也被镇国公府处处针对，话说惠妃本就没有多少皇帝的恩宠，镇国公府家那个早逝的二姑娘还是皇帝年轻时心尖上的人，皇帝为了平息镇国公府的怒火，对这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家在朝堂上更加举步维艰。

安安高烧退去后醒来，竟是将黄涵钰去世的事忘了个干净，被歹人绑走的事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人在园子里荡秋千，被埋伏在树上的黑衣人绑走，后又被大哥救回家，其间的人和事都记不得了。韩家人也不愿再让她回忆起这些事来，便都默契地再不提起，反正安安要去山中隐居了，这事就让它留在遗忘的过去吧。

待安安彻底养好病后，韩家人备上束脩六礼：葱，寓意着学生聪明伶俐；芹菜，寓意着学生会勤奋上进；莲子，寓意着师父的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着这事鸿运高照；桂圆，寓意着拜师这事会圆满完成；以及数十条干瘦肉条，以表达韩家的心意。再带上七驾马车的行囊，要不是那拔步床太大，拆卸、携带太过不便，韩家人也要把它送去。马车中带的东西囊括了安安的衣、食、住、行、学、玩等的方方面面，韩家人生怕掌中宝贝安安在山上过得太苦。

时隔几月，韩公重新踏上道观的土地，心境与那时完全不同。小厮早已敲开道馆的大门，巳阳山人精神矍铄，身姿一如六年前那般挺拔，明显可以看出他仔细整理过面须和发型，身着粗布新衣，面上喜气洋洋，站在道观门前静候韩家人。

安安跟在阿娘身旁，拉着阿娘和阿耶的手不放。虽然之前安安信誓旦旦地说愿意离开家人，但真正到了分别时刻，心中不舍和不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安安此刻想马上转身逃回家去。

“道长，小女日后就交由您费心照顾了。她从小在家中娇惯了些，往后在道馆里生活还望道长多多关照……”安安听到阿耶说话，松开拉着他的手，低着头眼眶红了，她有些想回家了，逃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藏在暖和的被窝里。阿娘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轻轻捏了捏她们还拉着的手，安安抬起头看她，看到她用嘴型告诉她，别怕。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巳阳山人向韩家人保证道，“你们想安安了，偶尔也能来看看她，我们就住在这儿的道观不会离开。等安安十八岁后，便可离开这里了。我们也别在道馆门口站着了，都进来吧。”

众人走到庭院中，明显地感觉到巳阳山人扫洒过整个院子，只是这道观连个小厮都没有，这事怕全是他一人之力。众人在巳阳山人的带领下来到三清殿，这道馆平日没有什么香火，即使打扫干净没有灰尘，也有细微的霉味和巳阳山人每日供奉的香火味交织在一起。巳阳山人带着众人一齐给祖师爷们上了香。

“安安虽说是拜我为师，但也并不随我入道”，巳阳山人先在椅子上坐下，同时向众人示意一齐坐下，“今日在三清祖师们的见证下，也算是给你们的保证，我会待她视如己出的。”

“安安，去给师父行礼。”韩公轻推了一下安安。

韩夫人靠近安安，压低声音道：“别害怕，你师父是好人。往后你在这儿，阿娘也会时常来看你的。别担心，快去吧！”

这时安安才敢正视坐在对面的人，他没有想象中的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反而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相看，安安从心里有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故人重逢。褪去刚才对未知的恐惧，安安缓步上前，一鞠躬、行奉茶礼；二鞠躬、行谢师礼，奉上准备好的拜师六礼；三鞠躬、行传承礼，呈上拜师帖。

巳阳山人喝过安安递过来的茶，收下拜师帖后，递给她一块缺失了一半的玉佩，朗声道：“今后，韩千樾就正式成为我的弟子了。”

拜师礼后，韩家人也要下山归家去了。走时巳阳山人将七驾马车的东西都留下了，只是把要留下的仆从们都劝了回去。“安安随我隐居自然不必降低生活质量，我并不推崇苦修，韩家有能力为她提供富贵的生活是她的幸运；但她隐居就是为了减少与俗世中人接触，这么多人留下来，与锁在深宅大院无异，那我缘何让她上山？”

韩家人舍不得女儿受苦，双方拉扯一番后，最终留下两个年岁与安安相仿的丫鬟来侍候。

韩家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安安站在门口偷偷哭过一场，也没提要离开。刚到的第一日巳阳山人也没安排别的事，主要想让安安先在心理上适应现实，也熟悉熟悉这道馆里的构造，就让安安和丫鬟们去屋子里收拾行囊了。申时前后，巳阳山人将安安带来的部分食材和早晨菜园子里采摘的蔬果烹饪好，唤了三人来吃哺食。丫鬟还循着在韩家的规矩，不肯上桌与主子一起用膳。

“我这道馆里没什么主仆之分，既是留下来，就没什么低人一等之说。往后我传道授业，你们两人也随安安来一同学习；我这道馆也没过多活计要做，扫洒之类的琐事我自己就能做，你们两人只管将安安屋子里的事料理清楚便可。每日朝食和哺食由我来备，瓜果蔬菜在菜园子里都有种着，初一十五我也会去山下采买，你二人休沐日可随意下山，我并不会拘着。”

“师父说得对！以后你们两人就是我的玩伴了，我还要依赖你们呢，快来吃饭吧。”安安去拉两人，两人也不推脱了。

“往后每日朝食后，你三人到书房旁的那间屋子里学习，直至哺食后可自去做事。我的授课内容不拘于寻常私塾的内容，亦会传授你三人防身之术。这几日先不授课，你三人可结伴在附近闲逛，多注意安全，但安安切不可下山；明日朝食后安安来偏殿寻我。”

三人应了是后，四人安静地进食了。一碗加了些许干果的乳粥，是御寒的绝佳之物，味觉传来的熟悉感也略微驱散安安离家产生的寂寥。

第二日，巳阳山人像往常一样，在天蒙蒙亮时去大殿焚香诵经，又在太阳升起后去院子里打了套拳，做这些事时安安三人还在呼呼大睡。他又去菜园子里采摘了些这个季节还长势喜人的蔬果，回到院子里将三人唤醒，转身去厨房准备四人的朝食。等简单的馎饦和蒸饼端上桌后，三人睡眼惺忪地走到饭厅准备用膳，许是因为山中无人，安安也不似过往那般打扮得光彩照人，只扎了个小辫，穿着一件锦帔青竹裙。

昨夜因三人都不习惯换了新地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艰难入眠，早晨醒来也是蔫蔫的。“快吃些热食，活络活络身子，驱驱睡意。”三人小鸡啄米式地应着，眼神都聚不上焦。

“还未问起你二人姓名。”巳阳山人问两个丫鬟。

“她是芸香姐姐”，安安指了指高瘦一些的那个丫鬟，然后指向另一个微胖的丫鬟说：“这是流云姐姐。”两人在安安介绍后纷纷向巳阳山人见礼。

自此四人互通了名讳，渐渐熟络起来。

饭后，芸香和流云抢着清洗碗筷、收拾桌面，巳阳山人也不和两人争抢，谢过两人后带着安安去偏殿了。

道观本就没什么香火，偏殿更是鲜少有人踏足，刚一入内安安觉得周身温度都下降了二三度。灯，乃智慧、光明的象征。安安的大眼睛滴溜滴溜乱转，目光所及之处是几盏灯火稀疏的灯盏，在这个道观里供灯的人寥寥无几。

“师父带我来这儿是做什么？往后由我负责添油吗？”安安心里想着，随着师父到了一张供桌前。

这张桌子上只有一盏燃着蓝色火焰的灯盏，一盏没有点燃的灯盏。

巳阳山人一边点灯，一边说道：“道家的灯，神照万里。行道礼诵，灯烛为急，续明破暗，且上映九玄诸天福堂，下通九幽无极地狱。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秉受上天星辰之力，每个人的命运，和天上本命星宫有密切的关系。南斗星君掌管生存，北斗星君掌管死亡，在神明前，点上光明灯，可以使本命星辰更加明亮，并且可得到神明的加持。”

“这么厉害！师父你知道得真多。”

“把手给我。”巳阳山人提起安安的食指，用针刺破皮肉，用力挤出一滴血珠，将它滴在点燃的灯盏之上。“望安安以后能辨别善恶，拥有超凡的智慧，不受外界的各种诱惑，懂得取舍……”巳阳山人念念有词。

原本橘黄色的火焰变成和巳阳山人那盏一样的幽蓝色，原本大脑被疼痛占据的安安惊呼出声。

“哇哦！师父，这火焰变颜色了！太神奇了吧！”

“原先那盏是我的，这一盏代表你。希望这两盏灯能一直燃着。”

“我会一直来添油的，保证不会让灯灭了。”

“这两盏不必添油，会长燃着。其他灯盏往后就交给你来添油了。”

“安安保证不会让这殿里的一盏灯灭掉！每日都会来添油。师父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的两盏不用添油就能一直燃着吗？安安好想知道。”

“只要我们活着，灯便一直是亮的。”

“那为什么安安的灯要亮些，师父的灯黯淡些？”

“可能是因为师父老了，安安还小。”

“师父也会死掉吗？”安安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又字。

“每个人都会，或早或晚。”

“我不想让大家离开，我要大家都活着。”

“安安，这是天命，很难改变的。当我们努力反抗命运后还是以失败告终，那就坦然面对既定的结局。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这是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所有的努力改变的是有更多的选择：选择通过哪条路途走向这个终点、选择满意的时间抵达终点、选择沿路的风景和陪伴你同行的伙伴是谁。”巳阳山人摸了摸安安的头，带着她离开偏殿。

“那我要努力让大家都留下来。”

“如果有这么一天，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许多人要离开你，你也救不了任何人，师父希望你能先保全自己。”

“师父，我记住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偏殿，早已在院子里等候的芸香和流云迫不及待地拉着安安出去闲逛。巳阳山人面色凝重地看着三个快乐的孩子，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她们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短暂忧虑了一会儿，巳阳山人也知道自己再怎么焦虑也无济于事，打理了衣服后带上些银钱，下山给芸香和流云购置学习的物件了。

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过去了，道观四人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巳阳山人先从最基本的《千字文》开始教起，芸香和流云两人之前从未习过字，起步十分吃力，但安安先前已经在阿耶的教导下学会了识字，所以前头的两三个月里安安便跟着师父学起了简单防身术。朝食后，安安先在院子里靠着树练习正压腿、后压腿、侧压腿和仆步压腿等，练完基本功后再与芸香和流云一起练字，下午的课程三人一齐学习算术，在哺食前还要完成师父留下的课后作业。

日子要是总这么顺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