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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寒山一暮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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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愣了下,然后仔仔细细把祝煜打量一通。

他一身衣衫做工精细,白衣像寒山冰雪,红边纹像炉底下的火焰,腰间配着枚兽面玉璋,额间束着的是红白麻绳,绝对是富贵人家才有的装束。

他若是没钱,恐怕牧州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钱的人了。

想到这里,老头面色略僵,“这位贵人,您这样就没意思了。”

祝煜道:“老人家,你这样也没意思了,我来时你并未说要钱,如今又对我露出这副嘴脸,可谓是袖里藏刀,图穷匕见,险恶至极。”

“您就说付不付吧。”

老头并不打算与他继续扯皮,眉头一皱腿一盘,坐在角落抱着胳膊生闷气。祝煜能从他动作里品出些其他意思,比如如果他不付钱,这糟老头一定会把自己告到牧州护那里去。

京畿是坐拥天下的地方,牧州护虽然管不了自己,但是牧州护会告大堰国的君侯,大堰国的君侯再告到京畿。层层告上去,够自己官服被来回剥几轮了。

然祝煜一辈子在各处横行霸道,可以受自己顶头上司的气,就是不能受这些庶民的气。他产生了些被人逼迫的感觉,暴脾气瞬间发作,大步走过去,眼见就要抓老头的衣服领子。

威逼,恐吓,最后免费带走这套皮子。

“我不要了。”

一旁传来闻霄蚊子叫似的声音。

祝煜前进的脚步顿住,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不要了 ?”

闻霄盯着手里的酒杯,“本就时日无多,穿这皮子也是浪费。”

“我说了你要死也是要体体面面的死,最起码体体面面地面见神明。”

“东君他老人家不介意的。”

“你怎么知道东君不介意,古往今来面见东君的哪个不是穿得整齐干净的?”

“古往今来哪个面见东君的是活着回来的?”

祝煜哽住,怼不回去。

闻霄便继续道:“没人活着回来告诉你东君喜欢什么衣服,但可以确定的是天裁之人都死了。东君也未必喜欢穿戴整整齐齐的。”

祝煜喉咙忽而有些发干,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总不必为了件皮子打他吧。”

像是戳穿了祝煜,他本来想要去抓老头的手突然抽回,局促不知道往哪藏好。

祝煜有些羞愤,“我没有要打他。”

闻霄并不理会这句没什么信服力的辩解,看了看腿上的皮子,仔细端起来,“老人家,我们不要了。”

“真不要了啊……”

老头显然是要钱不要命的类型,还分外遗憾地嘟囔着。

闻霄摇摇头,“不要啦。”

一声脆响响起,惊得老头哆嗦了下。

老头在昏暗中摩挲着,趴在地上到处找寻,最后在自己脚跟找到了个冰凉的物件。他接着外头的天光一看,竟然是祝煜腰间的兽面纹玉。

祝煜不愿看这糟老头,移开眼,不耐烦道:“这玉够把你人买下来了,可以了吗?”

老头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话罢祝煜接过闻霄手中的皮子,亲自抖开给她披在身上。

皮子温暖柔软,裹上以后闻霄顿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其实闻霄是想要这个皮子的,碍于尊严总不能向祝煜开口索要,没想到祝煜用自己的玉璋换这个皮子,她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闻霄咬着下唇低下头,不知道怎么疏解这份带着感激的内疚。

若是她有个光明未来,或许她会说些感激的话。可如今她能做的,除了说那句虚无缥缈的“谢谢”已经别无其它。

祝煜冷声道:“你也不用心里有膈应,我总不能让你冻死在路上吧。”

闻霄点点头,用皮子笼住自己的肩头,心中龃龉让她不敢看祝煜。

祝煜突然也觉得腼腆起来,赶紧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我答应兰和豫了,送你安全到寒天枯。”

实则答应兰和豫也只是幌子,去寒天枯的路本就艰险,就算闻霄真的死在路上,也并非是祝煜的错。

两个人各自尴尬各自的,一站一坐,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老头干脆打破这尴尬,“我听着二位方才说……”

祝煜眼神如箭矢,恨不得将老头万箭穿心,“你不需要知道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位贵人,您还是别去寒天枯了,再怎么样命重要啊。”

祝煜道:“你这老头真奇怪,我给了你钱,为什么还要阻拦?”

老头连忙解释,“贵人误会了,正是因为您给了钱,我才好心劝您啊。前阵子进山的人,像是从京畿来的,都死在山里了,灾厄我们不了解,但那山上绝对有什么妖精鬼怪。”

祝煜僵住,“你怎么知道是京畿的人?”

“我……”

“说!”

眼见着祝煜又要动手,老头缩了缩脖子道:“进山前他们几个衣着富贵,我寻思着跟在后面有利可图。我跟了段路跟丢了,再走就看到……他们的尸体。我害怕,寒山又黑,我只能逃出来了。”

祝煜咬牙切齿,“你甚至没给他们收尸?”

“我哪敢啊。”

祝煜深吸一口气。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雪,时不时吹进来些雪沫子。从小铺面逼仄的门洞往外看去,前路被白茫茫一旁的雪藏得严严实实,寒山畏缩在风雪之中。

而祝煜的同僚,葬身在这片大寒山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渺小到无从找寻。

押送犯人前往天裁,祝煜只是负责押送的一环,令有司卜的官员以及主记录的官员。他们会比祝煜提前抵达寒天枯,等犯人过去后正式举行天裁仪式。

彼时,神明垂首,善恶清明。

上山路上,祝煜一直低沉不语。

起初还是平缓的上坡路,越往上走越是陡,加之风雪甚大,走几步脚都要打滑。

闻霄是个瘦弱文人,无用书生这个词在她身上得到了良好的体现。必须得紧紧拽着祝煜小臂,她才能保证自己稳妥往上走,不然脚一滑她就能滚到山底。多么紧闭的接触在寒风冻雪中都消融,此时此刻,同伴的手就是一切。

气氛比吹在人身上的风雪还冷,闻霄这才意识到他们一路上拌嘴的重要性,斜科打浑总比沉默要好,在赶路途中,沉默是最致命的。

祝煜找了棵树道:“你攀好树,我劈个枝子,不然这路真没法走。”

闻霄眉毛上都挂着雪,松开救命稻草似的胳膊,转而抱紧树干,祝煜拔剑,十分利索劈下个木棍。

祝煜重新将胳膊伸过去,“你现在攀着我,我扶着木棍。”

闻霄点点头,瑟缩在皮子里,抓住祝煜的小臂死死不松。

她现在又是一副很想活命的样子了。

闻霄刚抱住他的胳膊,眼睛忽然扫过山壁边上的雪堆,看到里面躺着一枚十分精致的小铃铛。

小巧玲珑,铜铃是京畿人身份的象征,祝煜也有一枚一样的。

闻霄挣扎着捡起来,递给祝煜,“这是你们京畿的铃铛吗?”

祝煜接过,拧眉一看,心凉了大半截,“是。”

“那我们……”

祝煜随手把铃铛丢掉,“别琢磨了,继续走吧。”

“可若是没有他们,如何天裁?”

“神明给你裁,又不是他们。那就是群监督你的人,没有他们,我一样能送你去给裁了。”

话音刚落,祝煜脚底一滑,差点跌下去,所幸有那小木棍顶着,他还不至于彻底栽倒。

勉强撑起身子后,祝煜骂了声,“狗日的地溜滑,幸亏有这木枝子。”

闻霄一边用肩头把人拱起来,一边悄声说:“不要说脏话。”

“好好好。”祝煜敷衍着说,借闻霄的力站直,两个人扭作一团顶着风雪继续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雪已经模糊成一片,不知道哪块是黑土地,哪块是白雪山,脚步也是一深一浅。

祝煜道:“你说,我劈一大堆这样的木棍,再跟你们铸铜司的宋袖大人联合,往上嵌个把手,方便爬寒山的人行走,就在山脚下摆个铺面卖钱,是不是能大赚一笔?”

“你认识宋袖?”

“宋袖和兰和豫,还有六堂领头的人,我就认识这几个熟人了。”

闻霄道:“那你得跟宋大人分钱,虽然宋大人未必稀罕你这点钱。”

“啧,这是山底下,肯定要卖得贵。”

“那你岂不是跟那讹钱的老人家一样?还说人家讹诈你,不要脸。”

祝煜笑了声,一脚踩进坨雪里,鞋袜本就湿透,他也觉不出什么不妥了。

“他能赚这个快钱,我就不能吗?”

闻霄摇摇头,“来大寒山的人一年都没几个,你赚不到钱。”

祝煜满面晦气,“我赚以后押送犯人的官的钱啊。”

“……”闻霄默了下,“大人,你很缺钱吗?”

祝煜呛了一肚子雪,咳嗽几声。

穷对祝煜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他顿时脚步不稳,颤颤巍巍迈开步子,“我……我怎么可能。”

“那你远行分文不带?”

“我……钱袋子丢了。”

闻霄诧异,“丢了?”

祝煜羞耻感达到顶峰,“废话,不然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啊?”

闻霄再次沉默了。

丢马,丢钱,祝大人通过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成功实现了丢人这一宏伟目标。

祝煜已经尴尬地脖子发红,“你别计较这些啊,这一路上,该给你买的皮子是不是买下来了?是不是没缺着咱们一点?”

闻霄咳嗽着道:“是……是……”

话罢,祝煜突然停住,闻霄踉跄了下,差点滑倒,赶忙缩在他身旁。

欢脱的气氛戛然而止,闻霄问道:“怎么了?”

“那是不是血?”

祝煜伸出手,指向山路拐角处。

那是一滩惨烈的红,融在雪里。

此时,天光忽暗,变成了片灰蒙蒙的颜色,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主线迅速展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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