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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牧野枯荣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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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偏僻处有一片干枯地,不知为何寸草不生,像是东君轻蔑一瞥留下的荒芜。于是大堰人用勤劳的双手,一砖一瓦一铜板,在这片空地搭建起硕大的营房仓库,远远望去,铜铁成林,寸寸僵冷。

守仓的士兵检查过黄铜犼锁头,一屁股坐在门前,对他值班的同僚道:“这是几时了?”

他那同僚瘦瘦高高,抠着小指甲道:“没听见钟。”

“那还是酉时,一会换班了。”

“唔……”

“换班还不高兴?”

高瘦些的士兵顶着沉重的铠甲,脸裹在盔里,只能隐约看到他稚气的五官。

“你不觉得冷飕飕的吗?”

“怎么会?东君的福泽之下,大寒山的邪祟妖风吹不过来。”

高瘦士兵抿唇,“我只是觉得最近太阳没以前亮了。”

他身旁的士兵忙哆嗦着手拜起来,“乖乖,东君庇佑,东君庇佑,这十年一大祭,我们从来不敢懈怠,您老人家可千万要庇护好我们。”

空旷的荒地刮起冷风,不知是不是东君无声的回应。

离交班的时间越近,士兵们的肚子越饿。

高瘦士兵的肚子发出一串长鸣后,揉着腹部道:“这地方真没什么可以看顾的,若是羌人偷袭,大概也是同归于尽。”

说罢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身后的大门,门立即回给他空洞的回响。

旁人都以为这里面锁的是粮草或者刀枪,只有爬到军营稍微核心的士兵才知道,这里面锁着的到底是什么恐怖玩意儿。

这事是前阵子泄开的,距离现在也有一年的光景了。

那时候刚刚下放的宋袖新官上任,对一切都很陌生。

云车吭哧吭哧把他和这些庞然大物一同运来的时候,一组士兵搬运过程中,怕仓库太黑点了灯,这下不小心燃了引线,顿时整座仓库被掀飞。人们只能听到一声震得耳朵出血的爆炸声,随后刺目的火光吞噬了原野。

烈火就像是要榨干土地的鲜血,焚尽土地的根脉,无数声钟鸣后,直至烧无可烧,才悻悻然熄灭。

并非是东君轻蔑的一瞥,终有一日,人类已然比肩神明。

也是那日,黑灰漫天,宋袖的文人衣带在烈烈长风中断裂。

他信手一捉,握住了半片残帛,举目环绕,觉得自己握住了世界的咽喉。

肚子越发饿,两个士兵一边揉腹一边斜科打诨,打眼一瞧,是一男一女踽踽朝这边走来,看清来人后,他们忙一个激灵站直。

宋袖素来是个冷脸怪,唱红脸的一般是兰和豫,兰和豫不在,这个重任就落在闻霄身上。

闻霄笑得眯眯眼,“辛苦二位小将士了。”

高瘦的那位在军营待久了,没怎么见过姑娘,更没见过一身书卷气、说话眉眼带笑的姑娘,顿时整个人一扫疲倦,站得挺直,“大人,不辛苦,我俩只是看个门,辛苦的是远处那些巡逻的弟兄们和暗哨!”

然另一位士兵则一眼看出来闻霄是玉津人,再瞧她言行举止,揣摩出她是传说中那位仕途大起大落的右御史。

“啊不不不,大人您别听他胡说。我们看守自然殚精竭虑,不敢懈怠。”

“好好好,你也辛苦。”

闻霄对宋袖揶揄道:“你属下是想邀功呢?”

宋袖拢衣,“无非是偷懒怕被责难。”

说着,他走到仓库正前面。

门锁是一只黄铜犼,深情狰狞,生人勿进。

宋袖拂过铜犼的头颅,面若寒冰,声音也凉凉的,“飞云矢是国之重器,你们作为看守,不打起一万分精神,还在这里谄媚邀功。倘若羌人燃了这里,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

那两个士兵顿时吓得战战兢兢,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属下知罪。”

“绕着校场跑二十圈再去吃饭。”

士兵收到宋袖的眼色,眼疾手快,十分麻利地摸出钥匙开了门,拉着高瘦士兵退了下去。

闻霄有些惊讶,“他们就这样走了?”

“嗯。”宋袖抿唇,似乎有些为自己方才呵斥士兵的模样感到羞耻。

闻霄却不以为意,轻快地甩着胳膊,“所以……飞云矢就在里面吗?”

“嗯。”

宋袖眉头越皱越紧,“你不要听着这东西的名字好听,实际上危险极了。”

闻霄立即将胳膊收到身后,“知道了。”

她撩开衣衫前摆,随宋袖往前迈进一步,算是正式走进仓库的大门。

“好黑啊。”

仓库里十分干燥,也十分阴冷,闻霄不舒服地捋着胳膊,小声嘟囔着。

黑暗中宋袖的嗓音格外清亮,“飞云矢虽并没填装云石,但还是要小心谨慎,禁止火烛,以防出现事故。闻霄就忍一下,摸黑过去吧。”

“没关系的。只是飞云矢不在仓库吗?”

“你伸手。”

闻霄不明所以地伸出手,试探朝前一步。

顿时,刺骨的寒凉顺着指尖攀下去,就像是摸到一块寒山上的冷石头。

顺着那片僵冷一路摸下去,越发锐利,几乎要刺破手指。

闻霄道:“也不过是只大弩,为何遮遮掩掩,连我都从未听过。”

宋袖轻叹一声,“这并非寻常的大弩。它是吃云石的,你知道飞云弩要吃多少云石吗?”

“多少?”

“一旦正式发动,吃下整个大汶仓也是有的。”

闻霄惊得朝后跌了几步。

若是飞云矢真的轰出去,岂不是要将整个牧州荡平。

昏暗的仓库里只有几丝日光,从门缝处溜进来,日光也勾勒出宋袖哀戚的身形。

闻霄见过宋袖一举高中,少年天才,此时此刻才知道,所谓的天才之名有时候是背负在身上的重担,把少年人挺拔的脊梁都压垮。

他一声令下,便可满城俱焚。

宋袖声音发颤,充满自责道:“是我年少不懂事,总想着拿云石搞些花样,便把前人废弃的巨弩找出来改造。我从未想过真的用它作战,也不能用它作战。闻霄,你知道云石是什么吗?”

闻霄道:“神明的骨血残骸。”

“东君在上,旧日神明的骨血残骸,便是恶诅!”

浅金色的阳光流淌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宋袖咬牙切齿,神情激愤,“所以闻霄,无论君侯怎么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东西绝对不能用在大堰与羌的战场上!”

“我……我会尽力周旋。”

“不是尽力!是一定!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这后果一定不是我们可以承担的。”

闻霄见他肩膀起伏的厉害,怕他情绪激动过渡,忙搀住他,“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急切?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做便是。”

只见宋袖戚戚然一笑,“云石燃过的土地有恶诅。曾有一人,满怀欢喜来见我,却赔上一条腿离去……”

“是谁?”

问完闻霄后悔了。

她想起来关于宋袖的一桩八卦。

在花边新闻漫天的玉津,宋袖的八卦是最隐蔽的。他极少社交,和闻霄、兰和豫相处也举止有礼,没人能从宋袖身上挖到一丝暧昧故事。

直到那天,整座玉津城红绸漫天,挂了喜的鹿车缓缓离开玉津,宋袖卸了他珍视的绯红花冠,抱在怀中,在城门口站了许久。

从那以后,他好像偏爱流云图样,衣衫是要绣流云,作画要画红日偕云,连寒山挖出来的石头、改造过的大弩,都要嵌一个云字。

听说,钟侯远去和亲的独生女,单字也是一个云。

有时候人的心思就是参不透,比如他们作为朋友与宋袖朝夕相对,竟不知他生出情爱心思,也不知他在何处认识的钟云。

闻霄呼吸都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从未觉得宋袖如此易碎。

她看不清宋袖的神情,只能道:“我会拼劲一切,拦住飞云弩的。”

往后的日子,闻霄在军营见识了大堰与羌人黏黏糊糊的拉锯战。

双方交火太多,都不愿意过多折损,只能互相试探,小打小闹。只是小打小闹也会造成伤亡,血腥气弥漫在整个牧州,闻霄连做梦都是一片茫茫焦土。

果然如同宋衿所说,君侯传来的信,从最开始的温声相劝,到最后言辞相逼,勒令宋袖用最暴力的手段结束这场战事。

闻霄只得大笔一挥,写了篇酣畅淋漓的文章,大写将士如何如何拼命,宋袖如何出奇制胜歼敌,勉强算是缓兵之计。

只是闻霄也知道,这样拖不了多久。

闻霄坐在军营后的土坡,看着一个个负伤的伤员被拖走,恍然间萌生了休战的想法。

她忙摇摇头,想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开。

“干什么呢,一直摇头,也不怕闪了脖子。”

声音分为轻佻,闻霄愣了下,只见一个白衣红带的少年人,神情桀骜地站在土坡头上。

祝煜背着太阳,竟站出几分叛逆感。如若不是知道他是京畿人,说他是当年乌珠余孽,也是有人信的。

祝煜理了理额间的红白麻绳,长臂一撑跳下土坡,“怎么在这歇息?你也闻得这股子腥气?”

闻霄白了他一眼,伸出自己满是血痕的手,“我不仅受得了,我还帮了不少忙呢。”

“呀,你这是怎么弄的?疼不疼?”

“帮忙抗担架划的。”

祝煜捉过她的手,捧着道:“一会我给你上点药。”

闻霄却道:“物资紧张,这点伤就不必浪费了吧。”

“那怎么行,你这是提笔写书的手。”

“那他们那些将士还是端碗吃饭的手呢。”

祝煜愣了下,忽然生出些感动。

“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上头的人随便一道军令,我们便如蝼蚁飞蛾,不管生死只管往上扑,你倒是把人看得均匀。”

闻霄摸着自己的手掌,“这不是很正常吗?无论干嘛的手都是手,重要的是先保住手。”

“你真好。”

祝煜笑着作罢,顺手摸了摸闻霄肩头,瘆得闻霄一身鸡皮疙瘩。

“你怎么来了?”

祝煜捧着闻霄的手,一边端详上面细碎的伤,一边漫不经心道:“离家出走了,没地方去,看看你这里能不能混口饭吃。”

是的,祝煜今年二十五,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其他二十五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级,选择赌气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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