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二楼，恕己剑已出鞘，置于红缨肩上，江奇和老张又分别在屋檐和耳房榻下发现了未来得及销毁的机关和扮鬼的衣物。

沈清姿拿过红缨手中纸叠成的聘礼和信，怒道：“看来你还真准备再吓我一次！最好把我吓病，这样杨将军迫于我的身份，就不得不把这件事查个清楚。你先是等了一日，发现杨将军根本没打算管，反而是找了驱鬼的人来，而那两位公子也没被鬼给吓着，想来想去便盯上了我。红缨，你算计错人了！”

红缨不顾贴着脖颈的利剑，重重跪下，泣道：“姑娘，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家兄惨死，我伸冤无门，只好....”

“我不想听你有何冤仇！”沈清姿毫不留情的打断，见张管家一行人已至，扔过纸聘礼和信就拂袖而去。

她在院儿里转了一圈，四处灯火通明，只有门檐处落下一寸月光。皎皎月华清冷如水，浸的石凳如冰，她既不想回房听红缨诉冤，又不想一人坐在这冷冰冰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翻窗溜进了江逸的房间，自斟上一杯凉茶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逸带着一身夜色推门而入，寒风也跟着钻了进来，把她冻的抖了几下。

江逸也不点灯，静静坐在一旁，也自斟上一杯凉茶饮了起来。

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听说杨将军有客，还要在宅子里住上几日，就自请来做婢女，那时便有了扮鬼伸冤的打算。可还记得第一日我说完地牢有人被害，她离开了一阵？”

沈清姿摇摇头，小命不受胁迫时她的心比渔夫系船的麻绳还粗，不仅粗壮还耐风吹日晒，委屈难过不舒服的事通通不往心里搁。

“她借着给魏公子拿酒的由头出去了一阵，然后把金钗放进了地牢的密道里，赌那细作会与她合作。”

不等她问，江逸自行把这密道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红缨的父亲当年参与过杨宅修建，他无意中看到有人修了条密道，只当是杨将军的吩咐，就未多问。有天晚上她父亲梦呓把密道的位置迷迷糊糊讲了出来，咱们刚来的那日她还去挖了一番。”

他习惯性的啜了口茶，凉茶口感生涩，却未唤奉壹，而是继续说道：“至于咱们看到的鬼影，有些是她扮的、有些是用了机关。因阿笙见鬼那日大家都在场，起初我能不确定是谁，小蝶前言不搭后语的猜测倒让我最先排除掉，所以只剩张管家和红缨。”

“蜡烛被动过手脚，蜡芯被截成两段，晚上第一段蜡芯烧完后蜡烛就灭了。但中间这段没有蜡芯一看便知，所以她先将第二段蜡芯从底部抽了一截出来，蜡烛放在烛台上你也不会去看，等蜡烛烧个半宿蜡油堆积，自然把多出来的蜡芯给挡住了，趁你晕倒，她先把多出来的蜡芯拽了回去，借着屋内混乱重新点燃蜡烛，把指甲抠掉的蜡油补了起来。你是临时起意要的蜡烛，张管家来不及做，所以我便推测是红缨。”

“可你还是拿到了证据才肯抓人。”沈清姿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他，不用细想也知道拿证据要花费许多功夫。

世人皆求公道，可这公道却只能用于自身，一旦事涉旁人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红缨扮鬼吓她便是现成的例子。更有沽名钓誉之徒搬出各种圣人训言、史家经典来为自己的冷漠凉薄做辩护。江逸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不因身份贵贱皆可做到以己度人，没有绝对把握前从不轻下妄论。

他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道：“你不也愿意吃安神丸、喝汤药陪我演完这出戏？”

她心情霎时明亮了起来，笑意从心口蔓延到唇角眉梢，对着门外喊道：“奉壹，我要喝热茶！”又起身找火折子，轻轻一吹一根小火苗啪的窜起，她将屋内所有的烛台逐一点燃，把卧房连同心房一起照的又暖又亮。

金秋娘和嬷嬷们都说她天性自私凉薄，冷心冷情，她也一度怀疑自己就是天生的坏胚，从未教人欺负了去，反而把这群长辈治的死死地。

可一旦她露出些许恻隐之心，这群人就如闻着腥味的猫扑上来抓挠啃咬。她的善良比火苗还微弱，既然无人珍惜赞赏，索性吹熄去当恶人，恁她们怎么评说，她痛快了就行。作恶痛快，行善亦乐哉！

江逸会心一笑，也不戳破，继续道：“想不想听个睡前故事？关于红缨兄长的？”

“好！”

“红缨的兄长武艺高强，立志做个游侠，刚及弱冠就独身外出闯荡了。那几年北戎时常滋扰我大越边境，他在回乡过年的途中顺道救下了杨家的小姐，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可这位杨家姑娘是嫡女，父母怎么也不肯把她许给军户之子，所以二人相约私奔，那支金钗就是定情信物。”

这种桥段她实在太太太熟悉了，英雄救美互生情愫私定终身，而后寻得一处世外桃源，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隐居生活。

“可是他俩私奔路上被发现，那男子被女子的家人给....打死啦？不不不，他肯定没这么弱，应当是拼命护住了这位小姐，自己力竭而亡，这样才符合游侠的身份。”也有话本是这么讲的。沈清姿完全当成话本故事来听了。

江逸倏地笑出了声，他也爱看话本，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故作神秘的摇摇头，叹道：“杨家姑娘从小奴仆不离身，可以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私奔路上有多苦可想而知。那时二人情义正浓，还可忍受，可时日一长，再恩爱的人也会被日常琐碎折磨到疲惫，红缨的兄长不屑去给世家大族做门客，当了门客难免要替人消灾，他不愿沾染无辜之人的血。可如此一来...二人只能勉强糊口。”

“不会是这杨家小姐自己动手....用钗子把她夫君杀了罢？”

话本可从没写过这么刺激的剧情，看着江逸点头，她惊道：“她想过好日子，大不了和离回家再嫁，何必杀了自己的夫君呢？再说了，私奔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跑出来前就没想过这些？”

“她怕家里人责怪，谎称自己是被拐走的，回来后很快议亲嫁到了外地。而红缨的兄长却背上了骂名。”

沈清姿有些感慨：“难怪话本里从不写私奔后的生活，原来是一地鸡毛.....平心而论，闹成这样收尾也怪不得谁，这两人其实从未关心过对方想要什么，只顾自己舒服。”

江逸给她倒了杯热茶，双手奉上：“愿闻其详。”

沈清姿十分受用的接过茶，侃侃而谈起来：“杨家小姐觉得惩奸除恶的游侠是她理想的夫君人选，便抛下家里跟他跑了；而这男子自己背上骂名就算了，却从未考虑过姑娘家的名声有多脆弱，竟然答应带她私奔。既为人夫，便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可他一味沉浸在英雄的美梦中，既不肯放弃如花似玉的娇妻，又不甘心放下身段赚钱。这位杨夫人是爱风花雪月，可也爱锦衣玉食，何况她夫君并非无能、而是自持身份不愿做门客。二人都恨对方不肯为自己着想，时日一长必成怨偶。”

“沈姑娘....竟看的这般通透。”江逸怔怔的望着她，他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他素来谨言慎行不轻易吐露。

“这样....不好么？”她有些迟疑，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悄悄浸润她的眼眸，担心他也如沈府的那些人一样不喜。她十岁才学着说话，少时不懂伪装、也听不出他人的弦外之音，总是直来直去得罪了不少人。

“不！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心底一松，无知觉的袒露了自己所想。随即又被她眼底的哀伤感染，哪有人生来通透，都是在尘世的荆棘坑里一跤一跤跌出来的，禁不住的心疼：“你能想通这些很好，以后断然不会上当受骗。糊涂也好、精明也罢，都不如活的明白。人贵在自知，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能不能得的到、守得住，才不会陷在妄念、执念里画地为牢。”

得到了认可，沈清姿瞬间雀跃起来，她的情绪总是这样直接，不喜掩饰。如猫儿般，开心了就打滚翻肚皮，生气了就炸毛呲牙低吼。

人与人一旦有了正向的交集，便会止不住的想得到对方的喜爱赞同，于她而言亲情爱情友情的界限尚且朦胧模糊，上一位她渴望得到认同的人是沈宜之，遂话不过脑的倒了出来：“你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江逸：.......

怔了片刻，先前对她的那点心疼被一股郁气取代，无奈道：“睡前故事听完了，回房罢....”

此话一出，江逸心内捶胸顿足，这么说更像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的慈爱老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