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当程诺被裹挟在苏格兰的妖风里，心头萦绕上一丝他乡日暮的悲哀时，总会想起这个阳光玲珑煦暖的元旦。

一群半大不小的青年人，一起做着无聊的琐屑之事，偏生带着情趣上的闲逸，连空气里都漾开着悠然轻快的气氛。

而人与人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牵连，宛如花影浮动、暗香吹拂，令人不由沉醉其中。

澄静日光下，时间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但它实际上逃去如飞。

2号照例是晚睡晚起的，梁其琛安排了人买了湖城本地有名的小吃送过来，给大家当早午饭。

沈筠自然是推崇蟹黄汤包，但梁其琪则推荐茶糕，是一种中间嵌着茶色肉馅的玉白色糯米蒸糕，糯香肉鲜。

不只这两样，还有昨晚她们闲谈里提到的粢米饭、洗沙羊尾、梅花糕、芝麻酥糖，梁其琛都着人提前预订了送来。

外地朋友们大开眼界，大快朵颐。

秦一帆连连说等几个小妹妹高考完还要来，让梁其琛到时候再组织一次。

饭后，闫叔送来了几箱土特产。

秦一帆拍拍梁其琛：“也没想到你小子礼数这么周到。”

梁其琛：“我妈的心意。”

闵婧受之有愧：“让伯母费心了，应该我们上门拜访的。”

梁其琪：“下次你们再来，就去我们家玩玩。不过不用拘礼，我妈这人最怕别人和她客气！”

吴思豪爽地笑道：“好啊，那祝几位美少女金榜题名，我们就等着给你们庆功啦！”

.

收拾好行李，几辆车相继驶离度假村。

秦一帆四人是一辆车来的，回程陆衍负责当司机，唯一的女生闵婧坐到副驾驶上，秦一帆和顾元晖坐在后排。

车厢里安静，几个人都各自刷手机。

闵婧带一丝丝不舍，难得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配图是五个女孩一起挥舞仙女棒的照片，一簇簇焰火里看不清脸，但她们的笑容一定似这海棠花叶，娇俏甜美。

内向如她，能收获这几位投契的小姐妹，不虚此行。

秦一帆点了个赞，有感而发，修改了群名称：心向往之。

.

梁其琛先将沈筠送回家，然后带着两个妹妹去商场给高敬买羊绒披肩。

一进店里，他就找沙发坐下了：“你们去挑。”

梁其琪严肃地问：“哥，那这披肩，算你送的，还是算我们仨一起送的？”

梁其琛看她一眼：“你再选一样别的，算你送的。”

她环顾四周，皱了皱眉：“这家店太贵了，我买不起。”

梁其琛：“我买单。”

梁其琪很有原则：“那不行，你是你，我是我，我待会儿去一楼护肤品专柜看看。”

她的小金库买套护肤品还是可以的。

然后也坐到沙发上，“让诺诺挑吧。”

程诺：“……”

琪琪真是亲兄妹明算帐啊。

.

高敬收到兄妹三人的礼物自然幸福得笑逐颜开、合不拢嘴。

梁易安也在家，正拿着iPad下棋，他捏着镜腿微微褪下眼镜，看他们母慈子孝的场景，眼神酸溜溜的。

程诺对上他的视线，猛地想起来：“我去看看给干爸的礼物到了没？”

话音未落，人就冲出去了，隔了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拿着一个快递进来。

她跪坐在地毯上拆快递：“干爸，我买了一套刻刀，我查了一下常用的圆刀、角刀、平刀、细节刀等等这套都有，您回头试试趁不趁手。”

梁易安今年开始迷上了木雕，休息在家，没事就拿块木头练习。

他放下iPad，笑呵呵地一把一把拿起来端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是诺诺懂我。”

梁其琪嘿嘿一笑：“那祝爸爸早日实现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

女儿对自己颇有信心，梁易安备受鼓舞，开怀一笑豪兴大发：“到时候送你们一人一个核舟。”

高敬笑骂：“还要学微雕？眼睛真不要啦？”

她起身去厨房，“我去备菜，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吧。”

.

梁其琪和程诺回楼上写作业。

梁其琛坐到父亲对过，梁易安在APP里开了双人对战模式，邀请他对弈一局。

几局过后，各有输赢，梁易安摘了眼镜，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梁其琛问：“眼睛不舒服？”

“最近用眼过度。”

“晚上还是别做木雕。”

梁易安重新戴上眼镜，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讲‘被治愈’吗？我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就靠它治愈了。”

话锋一转，“你呢？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怎么排遣？”

梁其琛并不隐瞒：“跟朋友打牌。”

梁易安从不对孩子指手画脚，只中肯地给出建议：“可以找找更健康的方式。”

梁其琛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对了，明天你舅舅舅妈从老家回上海，顺路来家里吃中饭。”

梁其琛微微蹙眉，梁易安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跟罗茵洁碰上。

罗茵洁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给儿子出主意：“不行你就谎报军情，说有女朋友了。”

梁其琛：“……”

那不就开了被催婚的副本……

.

因为舅舅舅妈临时要来，梁其琪在努力学文化群里艾特小伙伴们，说自己明天不能如约去图书馆了。

楚航不是不失落：【行吧。】

刘廷适时出现，艾特了剩下三位：【我明天开车来接你们。】

又补充了一句：【我拿到驾照了。】

沈筠不确定程诺是不是也要一起招待梁家舅舅舅妈，但想想闺蜜跟梁学长见面频率本就不高，能多待一天总是好的。

于是，她善解人意地说：【我也不能去啦，要去外婆家聚餐。】

这样，诺诺也不用为了考虑她，再跑出来。

楚航悲愤：【（暴风哭泣表情）被鸽了！】

刘廷犹豫了几秒，还是问：【程诺呢？】

沈筠内心有点复杂，她看小说时最见不得单向箭头。

现在旁观着王书言→刘廷→诺诺→学长，她有预感诺诺和学长不是单向箭头，那么如果刘廷能掉头，就皆大欢喜了。

她说：【诺诺应该要跟琪琪一起吧。】

弱弱地建议：【你不如问问王书言啊？】

楚航摩挲着下巴，私聊刘廷：【女孩子心眼儿就是多，我怀疑沈筠这是替程诺试探你。】

刘廷：“……”

他没再说话，等程诺自己回消息。

.

程诺没看手机，晚饭后，她在隔壁三楼梁其琛的书房里用功。

书房里一面墙是书柜，梁其琛从小到大的课本、课外书、漫画书都还收着，书桌靠窗摆放，房间的正中间摆了一把womb chair，地上铺着羊毛地毯，上面有一个圆形茶几。

本来是没有这块地毯的。

因为从前梁其琛坐在书桌边写作业时，她常常会跪坐在地板上，趴在茶几上写写画画，梁其琛就让高敬铺了地毯。

时移世易，如今，在书桌边写作业的变成了她，而梁其琛坐在椅子上翻着书。

快9点她才把假期作业写完，把一叠卷子拿去交给梁其琛。

梁其琛把手里的书倒扣在茶几上，程诺看到书名《全国普通高校报考指南》。

一下子压力山大，她盘腿在地毯坐下，趴到茶几上。

梁其琛检查她的作业。

书房里一时有些安静。

半晌后，她突然问：“哥哥，要是我没上一本，会怎么样呢？”

梁其琛视线没离开她的卷子：“最近进步很大，一本没问题，我对你有信心。”

“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实力不够，心态不好，发挥更不稳定。”

他闻言看向她，情绪不高的样子。

梁其琛把卷子放到茶几上，手肘支在双膝，略略俯身，认真地说：“没上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可以报2+2的学校。”

她疑惑：“什么是2+2？”

“就是国内外两所院校联合办学，大一大二在国内读，之后两年到国外。我看过了，将来这类学校申请国外知名院校的Master会比普通二本更有优势。”

“国外？”

程诺愣愣的，她连北京都觉得太远，难道还要去国外留学？

梁其琛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见她神色复杂，伸出手揉揉她发顶，他笑道：“没有什么一考定终生，只要你想读书，总有好学校去。”

她没接话，侧头躺在胳膊上，转移话题：“哥哥，你放弃清华，后悔过吗？”

梁其琛没犹豫，摇头：“不后悔。”

她好奇：“为什么？”

梁其琛说：“因为上清华，不是我的梦想。”

清华北大，是许多学子和所有家长的梦想，但不是他的。

所以谈不上是放弃，只是做了当时该做的选择而已。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顿了顿。

或许过于早慧的孩子，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强烈的使命感，或者强烈的无聊感。

他显然属于后一种。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他其实并不如老师家长们想象的那样热衷于学习，反而从小对所有事都兴致缺缺。

年少时他不会贪恋玩耍、不会沉迷网游，百无聊赖地做做老师和家长希望他做的事情——自然没费什么力就做得很好。

然而什么都能不费力地做到，就更觉得兴致缺缺了。

他那种心态，说得好听是处之泰然，说得不好听就是得过且过。

所以，高三那年舅舅生病，进手术室前公布了遗嘱，说要把高远集团交给他。

他当时已经保送清华，但也没有纠结犹豫，按照舅舅的心愿，最后选择了上海的学校，一边念书一边学习公司运营。

大四，他顺其自然地一毕业就正式进入高远任职，是梁易安找他谈话，希望他能继续深造，至少读完研究生，他才无可无不可地选择了保研本校。

从前的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什么也不缺，也真的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唯一能让他心绪起伏的，就是面对她。

杏眼洋溢着崇拜眼神时，他的满足；哭鼻子安慰不好时，他的无措；故作可怜地撒娇时，他的无奈；替她兜底时，他的成就感……

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平凡的日子鲜活得充满意义。

这就是他想要的，但此时此刻还没办法跟她聊起。

只好故作淡定地反问她：“你呢，梦想是什么？”

程诺笑笑不说话，一脸神神秘秘。

见梁其琛饶有兴致地等她回答，半晌，她才正色道：“我的梦想是将来一定要当个好妈妈。”

又强调，“就像干妈一样。”

杏眼闪烁着亮光，像小鹿一样温柔而坚定。

梁其琛专注地看着她，眸子又黑又深，如果她仔细看，会发现藏于深处的疼惜。

不过她没敢跟他对视，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我知道我知道，这事还太遥远了，我先操心好自己。”

他回神，把卷子放到她面前：“那我们先来讲讲这些题。”

她哀叹了一声：“题海无边，谁来渡我？”

梁其琛打趣道：“记住你现在的心情，将来辅导孩子功课，换位思考，做个情绪稳定的好妈妈。”

程诺：“……”

.

快十点，梁其琛催她回去睡觉：“今天开始把作息调回来。”

洗漱好回到自己房间，程诺拿过手机批阅了下今日的奏章，回复了何歆，又看到群里消息。

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呀，明天我也不能参加啦。】

沈筠秒回：【懂的懂的，你毕竟是梁家编外人员啊！】

她在心里补充：不日转正的那种。

程诺：“……”

.

熄灯睡觉。

连续两晚有沈筠作陪，陡然一个人回到黑暗里，即使是在自己的房间，程诺还是莫名其妙地涌起害怕。

没刻意回忆，但恐怖音效、腐烂气味、木乃伊、棺木，一幕幕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她仿佛一下子被拉回那个令人难以透气的密室里。

程诺倏地坐起来，把房间的灯都打开，角角落落扫视了一遍，然后抱着贝儿一起躺下，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埋在贝儿的怀里闭上眼睛。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突然又睁开眼睛，坐起来靠在床头，盯着明明好好关着的房间门，神情紧张又戒备，就好像警惕着下一刻有什么会突然推门而入。

与门僵持了一会儿，她破釜沉舟般掀开被子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跑去把门打开，不等门外的黑暗侵袭，眼疾手快地把外面客厅的灯都打开了。

环顾一圈，是她的小客厅，没什么异样。

略略放心，把客厅的灯留着，关上房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床上，倚在床头继续和贝儿相依为命。

床头柜上手机振动，梁其琛的电话，她赶紧接起来。

“怎么还不睡？”

他处理了几个工作邮件，到露台上抽支烟，正好看到她客厅的灯亮起来。

她嗫嚅着说：“……我有点害怕。”

梁其琛：“睡吧，我就在露台上，等你睡着再进去。”

她不信：“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

“你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保持通话，等听到呼噜声，我就知道了。”

她怒：“……你才打呼呢！”

他轻笑一声，催促：“赶紧睡。”

他的声音柔软低沉，似乎能顺着信号给她输送足够的暖意与勇气。

她关了灯，躺下来闭上眼睛。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折射出了一个铜墙铁壁般的结界把她笼罩其中，不用再担心突然出现木乃伊怎么办。

就算木乃伊突然出现，她的门外也有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