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思闻有一千个不出现的理由，但她还是任由保姆车的电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坐得离车的主人尽可能地远。大明星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地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发出有咔哒、咔哒有规律的声响。

“我的网约车快到了！”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鼻子，不耐烦地下着最后通牒。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卢姗姗，我和你一样惊讶。”就在她准备站起来下车的时候，屈韵平静地陈述道，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火苗。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动摇，不要质疑我们的合作关系。”屈韵的声音里带着紧张刺耳的棱角，挑了挑眉毛，嘴巴紧绷着。

停顿了一下，大明星的表情有些扭曲。“十年过去了，你理应允许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独立于在当年的阴影之外。不必要时时刻刻杯弓蛇影。”

如此体察入微的描述，立刻激起了雷思闻内心深处的防御性。她觉得自己需要掩饰，隐藏任何心底的秘密或令人不快的真相，因为屈韵会找到它们，并利用它们。

“可是，十年前，你就已经熟练地跪舔金主了，十年后，要我如何相信一个无耻戏子的话？是不是对你来说，只要睡对了人，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眯起眼睛，迎上栗色的双眸，发出嘲讽的冷笑。

眼前人咬牙切齿，狠狠拽住了她的手腕，刹那间眼前一片惨白。开始耳鸣，头昏眼花，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尖叫。深不可测的灼热疼痛，似乎从手指间的伤疤中涌了出来，随着脉搏的加速窜遍全身。

痛苦，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但随后，这人犹如触碰到滚烫的烙铁一般，将手指飞快地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视线慢慢清明，就像终于吹开了眼前的迷雾。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想看看罪魁祸首的脸。

屈韵惊呆了，似乎失了魂，说不出话来，直到，“思闻……”愤怒已经从大明星的表情中消失，留下了一种困惑和悔恨的混合体。

“雷思闻……我……“大明星又一次伸出了手。

“不要！”她厉声说，声音充满了尖刻和恶毒。“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

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但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是她利用网络上，对于一个女明星最恶毒的揣测，去惹恼了一只受惊的动物。所以，它咬了她一口，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尽管如此，对着屈韵尖叫的感觉很好，就像在几秒钟内释放了宴席上所有的痛苦和尴尬。

“我的车快到了！”她用这句话，单方面结束了两人不成功的沟通。

孤身一人坐在后排，看着城市的流光溢彩在车窗上飞速倒退。戴上面具的时候，亲密共舞的时候，一起哼歌的时候，她曾以为她们已经达成了某种相互理解，甚至某种独一无二的陪伴。但这一刻结束了，她坐上了车，现在两人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仇恨。

也许屈韵不再值得憎恨，她傲慢无礼、脾气暴躁，固执而粗鲁，但这人的存在，不会在她情绪崩溃的瞬间，露出那种表情，给出那种说辞，让她觉得一切都自己的问题。

就像小K偶尔会无奈地叹息，别人都过得去，思闻你为什么不能Move on？也没有试图把过去的错误抹平，或是归咎于其他因素，就像她爸妈总会强调为人父母的艰辛，借此抵消在她成长岁月中的缺位和失责。

可悲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屈韵似乎可能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加坦荡。那坦荡如斯，真的会对她百分百诚实？这一切真的不是屈韵和卢姗姗的成人恶作剧？

一路故作坚强，直至打开公寓的门，她把发痒的手伸进卫生间面盆上的水龙头下，放任冷水一遍一遍地冲刷皮肤，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板和墙壁的瓷砖。经过一夜辗转反侧，在脑海中运行了一万种可能之后，雷思闻向制片人发去了简短的四个字：我想退出。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陡然亮起的手机屏幕上，男友陈帆的名字，和不停震动的声响，都在提醒她，辞职的消息已不胫而走。这时雷思闻才想起来，自己并未提前设计过说辞，这个谎话必须编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不能引发猜疑以及进一步问题。

她不知该如何应付陈帆的规劝以及追问，于是，作家默默地将手机翻转、屏幕朝下，静静等待它自行停止。随着一切归于沉寂，她以一条微信终结了男友的尝试，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再一次赶鸭子上架：我已经决定了。

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完全不理性，损人不利己，算不得一个合格的职场人。但这样，似乎就可以斩断和屈韵的一切联系了，不必抬头不见低头见……从今往后，这部戏是好是坏，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与她雷思闻彻底无关。

一时冲动，她从公寓的床上翻起来，披着毯子打开了一份空白文档。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雷思闻没有再抬头。她不停地打字、打字、打字，文字飞快地传送到她脑海，快过她不停敲打键盘的手指。

当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去拿杯子时，发现原本的位置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来得及泡咖啡。揉了揉眼睛，肩颈有些疼，但荧幕上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的东西比她整整一周所写的还要多。

拿起鼠标，在文档中向上滚动，在某些段落和表达上停顿了一下。实际上，经过一些认真的编辑，眼前一时上头的创作，看起来似乎可以变成一些……非常棒的东西？故事记录着自同学会和屈韵重逢以来，陆续发生的所有故事。实际上，它完全有可能成为《好想死在十八岁》的续作。

除了……雷思闻又动了动鼠标上的滚轴，发现视线开始模糊。当然，这些文字很原始，但却充满了情感，让她在浏览时感到一种熟悉的刺痛。这是一个爱恨交加的人的声音，是她雷思闻的心声。心血来潮，她想要和L分享，这位神秘的粉丝，不止一次是自己小说的第一个读者。

两人的交流，就像从前慢的书信时代，不知回复的站短会在哪一刻到来。虽然断断续续，但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创作生涯。从畅谈文学、电影、音乐到分享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对于雷思闻来说，界限的模糊都是在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开始的。

她发现自己想告诉L，某天男友惹她不开心了，某天咖啡的奶泡打得很失败，某天家楼下遇到一只会撒娇的流浪猫……还有的时候，将或暧昧、或调情、或试探的话，借着玩笑的幌子说出口，比如她知道L单身很久，就是借助一次情人节的言语圈套。

“今天别忘了给情人准备礼物哦。”

“遗憾的是，我没有情人可送。”

当收到站短的那一刻，这句话像一袋砖头一样击中了雷思闻。风趣、聪明、贴心如L，怎么可能是单身？她不想假设任何事情，盯着那张平台默认设置的头像。她有生以来，似乎第一次只被某人的思想所吸引，而不在乎这人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但这仍然是一种互联网情谊，它依然遵守着公众人物和死忠铁丝之间的基本法则，直到她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在线关系才发生了更加个人化的转变。打开网站，L没有让她失望，一条接一条的回复，让她觉得这是两人的双向奔赴。

“我猜你最近很忙。”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见面，我是说面对面。”

“当然，前提是你仍然希望。”

“我不想让你不舒服，放心我不是未成年人，哈哈哈。”

“没事，如果不想，就忘记我说过什么，保持现在的样子，也很好。”

然后结束了，寂静中带着某种沮丧，作家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她不假思索地关闭了浏览器，然后站起来走向厨房，她需要一杯咖啡，放空大脑、权衡利弊。

L可能是个穿着衬衫、发际线堪忧的男程序员，可能是个身着蓬蓬裙、染了一头粉发的女网红……但不请自来，屈韵那张漂亮的脸浮现眼前。什么鬼！在愤怒地扼杀大脑的想象之前，她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回复道：我也想见你。

有来有往，两人迅速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三天后，她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L会手持一束紫色风信子作为接头暗语。

“我看起来怎么样？！”小K给了她一个极度无语的眼神，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她索性垫起脚尖、捧着Gay蜜的脸颊，让他正视自己。

“说实话？你看起来，不太像……你。”小K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明知故问，她知道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意思是……”小K比划着向她示意。“你知道，这是你第一次私联粉丝？虽然你不是什么大明星，但对于一个公众人物，你知道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吗？而且，老天爷，为了见面，你化了妆、穿了裙子，还拉上了你的死党aka 我！”

两人朝着咖啡馆又走了几步，然后小K吐槽道，“我仍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雷思闻呼出一口气。坦率地说，她也不明白。她只知道，提出见面之后，她陷入了某种暂时的精神错乱，先是和陈帆发生了愚蠢的争吵，然后看到屈韵和董恬恬打卡游乐园的热搜，很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而现在，她正拽着好友，走向自己提议的咖啡馆。“有什么难懂的！这是我聊了多年的网友，我觉得和他一拍即合，想在现实世界延续网络友情。”

“好吧……”小K停顿了一下。“对你来说，网恋也不奇怪，但我为什么在这里？”

作家愁眉苦脸，实话实说这有点难为情，但是……“首先，这不是网恋！你别忘了我有男友！其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K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像在嘲讽她死鸭子嘴硬，“我明白了，继续。”

“我需要你偷偷先进去，然后找到TA，接着出来向我报告。”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简直馊到极点，但起码进可攻、退可守。

小K歪着头，一副冷酷狡诈的样子，“你干嘛这么在意一个网友？”

来不及回答，两人已经到达了咖啡馆所在的街巷，雷思闻突然焦虑得恶心起来，手心冒汗。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吗？走进现实两人的融洽关系还能保持吗？L会是自己所希望的那般吗？天啊，要是对方放她鸽子怎么办？

当抵达咖啡馆的大门时，雷思闻抬头看着这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建筑，感到一种强烈的末日感。控制一下，控制一下，她看向身旁的小K。“那么，就按计划行动？”

小K翻了个白眼，挺直了腰板，推开了大门，雷思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建筑里。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雷思闻躲在转角来回踱步，这小子在做什么？？如果L没出现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如果L在那里，而自来熟的小K正在和对方攀谈怎么办。

好友终于回来了，脸上有一个奇怪的表情，不是怜悯，也不是厌恶，以及任何真正可怕的东西，而是奇怪的。男人深吸了口气，显得异常地不确定，雷思闻压制住了想要摇他的冲动。

“呃……嗯，你的L就在那里，紫色的风信子。”雷思闻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最害怕的被放鸽子的事没有发生，但小K看起来仍然犹豫不决。“呃，但我建议趁人还没发现，我们还是离开吧？”

“雷思闻。”为什么三个字还没问出口，她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循着声音看过去，如约定一般，紫色鲜花在阳光下十分耀眼，这一刻，她后悔自己没有听从小K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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