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程家的客厅坐满了人，吵嚷声朦胧着光晕，程途看不清周围人的长相，只看到程阅穿了一身中式文人袍坐在中间，虽是商人起家，程阅颇有书卷气，年少时学的也是文艺色彩比较浓厚的专业，适时和宾客笑眼交谈，不时也看一眼程途。喻慧辛捏一下他的肩，提醒他少喝酒，两人同时打量程途，低语时笑出了声。

“拍全家福了。”有人提道。

程途垂眼看着手里的照片，这是过年刚拍的一家人，完完全全凑齐了。

照片拍的很专业，光影布局无可挑剔。谁拍的这么好？霍秘书？赵婶？

程途禁不住扯起的嘴角倏地止住，他怎么能忘了，祝衍为他选修了摄影专业。

年夜饭那天，程途送祝衍到门口，每年祝衍到程家别墅，从不会在这里过夜，已经变成按部就班谁也不能提的约定俗成。祝衍也没有继续多待，不知道为什么，他可能有些醉，突然抱住了程途，贴在他的耳边道：“程途，我们结婚行吗？”

程途瞬间冒起寒意，从心口朝外排斥地拨开祝衍的手。他很清楚，祝衍不喜欢他，尽管喻慧辛每次让他住到初一再带程途回祝家拜年，被程途先拦下了这个令两人如坐针毡的打算，祝衍也没有表示不妥。程途宁愿自己上门，祝衍也不觉得第二天再来接程途麻烦。

“我糊涂了，我们本来也要结婚，酒不能多喝。”从不逾矩的祝衍恢复了冷漠。

眨眼别墅人去楼空，程家只剩程途一个人。高跟鞋的落地声走近，年轻的女孩坐在对面的梨木椅子上冷冷道：“我真替你感到可怜，到现在还不知道谁让你们程家到了这步田地。你找祝衍，是不愿意承认既定事实，还是不甘心，当祝衍的地下情人？我孟逸成，眼里容不下你，不可能让我看的男人再跟男人暧昧不清，我们斐呈集团选择他的商业价值，你的存在是我最后的底线。”

孟逸成，斐呈集团的接班人，她居高临下：“你出价，远离祝衍。”

程途：“孟小姐认为他值多少？”

手机“嗡”地振动，一条打款信息映入眼帘：程途，钱已经转给你了。请你拿钱走人。

程途按熄屏幕，打开车门。恒立国际的前台看到上楼的人立时眼睛直了，拨通了总裁办公室的电话。

恒力国际还没有移除他进出公司的权限，员工一副草木皆惊的状态，秘书苏邈率先迎上前，跟在他身边不停重复：“小程先生，祝总现在还没有空闲时间，我先替您预约。”

程途看着他，莞尔一笑：“记住了，苏秘书，我是程氏集团的现任负责人，也是他的前任未婚夫。现在找他商量前任未到期的合作问题，请他支付违约的尾款。还需要预约吗？”

苏邈张了张嘴：“稍等……祝总，好。”

他接完祝衍的指示，让程途进了祝衍办公室的门，公司里喧哗的注视也挡在了门外。

程途很少到恒立国际晃悠，名不正言不顺，就像祝衍厌恶到程家虚与委蛇，他也不愿意迈进祝衍的办公室，让人嫌恶。

祝衍坐在办公桌后一派镇定，省了平时迎接的客气。只见程途远远站在门口看他，两人谁也不开口，然后他转身坐到会客沙发上，拿出手机调了首薛之谦的《演员》。

片刻，等音乐临近尾声再接着重复播放，程途道：“我来拿分手费。”

祝衍眼眸轻转，盯着抽屉，谈不上错愕：“程途，为了钱，你怎么也变得……”

“为了钱，不择手段。你从来没爱过我，更没了解过我。我也是。我不演了，祝衍你的戏我不陪了。”

程氏集团无可挽回，程途收拢资金也不意外。祝衍的指腹压着钢笔尖，墨水洇出来，问：“你要多少？”

“看你的态度，能为这场虚情假意的合作付多大的违约金。”

祝衍闻言松开了上挑的笔尖，扔进了纸筒，漫不经心地擦净墨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走到程途对面道：“原本我还在犹豫，既然你肯为了钱不择手段，让我看看你能虚情假意到什么程度。”

程途看着合约内容，抬起含笑的眼眸，瞳孔映清了对面的人影，他捏起合同晃了晃，另一只手从中间撕裂：“我需要重复一遍！我不演了！我们俩只有可能两败俱伤。”

音乐猝然停了，眼看他要走，祝衍上前捏着他的肩膀，面对面质问：“你的不择手段只是到这里虚张声势？你可以享受程少爷的生活，我会支付你到偿清债务。”

程途还没见祝衍在自己面前红过脸：“我要的是我应得的部分。祝衍，我们俩别恶心对方了。”

祝衍看着他，理智分崩离析，不由分说凑近，程途面上蹙拧的神情刺激了祝衍，办公室一时间剑拔弩张。程途摔在沙发上，手被人压着，他不擅长动手，也从未想过大打出手的人是最有分寸的祝衍。

手机慌乱中拨出一条号码：“程途，钱已经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

孟逸成冷冷的语调在祝衍耳边响道，祝衍愣了愣。

程途盯着自己的手腕，直到祝衍松开：“孟小姐，我是感谢你为祝衍支付的前任补偿款，请你看好你的男朋友。”

他说完挂断。

祝衍：“你现在需要钱，为什么不能是我？”

脸上瞬间受了一记掴掌，程途缓了缓：“我就算上街卖果干，也不会上你祝衍的床！”

从孟逸成和祝衍手里拿到的钱很快发放出去，程途原本找到一份工作慢慢寻机补齐员工赔偿款，无奈祝衍纠缠不休，让孟逸成的猜疑不断，他不得不离职。

刀子不挨在身上，不知道疼痛。持刀的人是程氏集团的老员工，平日也没少见面，程途还记得这人的职位，每次都笑呵呵地喊“小程先生”，为了尽快拿到补偿金给孩子做手术，拿刀威胁程途。

程途看到100万的高酬，捂着腹部的伤口，从医院到码头……他眼睫倏地一眨，竟然睁开了，眼前的女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不禁一抖，有了上次的空欢喜，她惊叫道：“阿潮，阿潮，你快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

阿潮闻声冲进门，然后被小眼镜扒开，只见程途挪转视线，白色的桌子，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窗台上的一点颜色是一束桔梗花，花梗上缠的一圈胶带没来及拆：——织眠岛——

只光片影快速走马观花，程途倏而笑了，恍若重生在无人知晓的时空，他和卖果干的遇上了。

*

章名陆最近住在工厂，刚买的一部分设备浸了水，开机比岛上的拖拉机调子拉扯的还长，员工们面面相觑叹气，这批设备拿下订单的时候多振奋人心，糟心程度翻了倍。可能要拆开检修，老师傅对这些没有经验，不知道它们的运作核心，担心拆了组不上，或者再损坏了关键零件，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机器的说明书全是外语，章名陆高中成绩不错，他原打算钱挣够了再找个学校，还是年轻，哪知钱永远挣不够，时间又过的飞快，渐渐地那份执念变淡了。面对黑压压的专业术语堪比天书，他朝阿潮抖着纸页。

阿潮脸上精彩纷呈：“陆哥，我三本混了几年，四级险险飘过。你高薪聘个翻译？”

章名陆：“我找生产商，看他们怎么说。能修就修，问题太大，只能自认倒霉。”

说明书撂在机器上，小眼镜挑着崭新的眼镜架，不可察地转了下眸子。

“他还行？”当阿潮带着医院的消息回厂，章名陆问。

阿潮：“不太行。”

章名陆看他片刻不答，提脚要踹，阿潮端着他那只木乃伊脚道：“他一问三不知。”

章名陆：“他之前也没回答你的问题。除了知道他姓程，还是路小周问的答案，真假另说。你还问了什么？”

路小周是小眼镜的本名，小眼镜翻着说明书，他大学学的是音乐，毕业后因为太社恐，回到岛上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家里坐了几年冷板凳，被阿潮薅了出来，改行现学当工厂的会计。织眠岛要求不高，常跑当地的税务部门，小眼镜从实践入手，专业也磨的差不多了。应对岛上的人看不出是生手，到了岛外不免心虚。

小眼镜收起说明书：“之前是一问三不答，现在是一问三不知，程哥失忆了。”

章名陆的手不自觉抚摸脖子，意识到什么，掏出了烟盒，在每一根烟上来回摩挲：“叶老怎么看？”

阿潮：“看不出什么问题，叶老让程哥再住一段时间观察观察。”

章名陆：“观察？”

小眼镜看他的反应，担心阿潮越解释引发误会，道：“可能问题出在心理方面。”

章名陆心道，这是要拍几集《走近科学》，指间夹着烟正要朝嘴边送。

阿潮：“幸好程哥不记得我了，我又有了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陆哥，你不到程哥眼前露露脸，让他也回想回想？”

手指一顿，章名陆眨了眨眼，“嗯”声答应，他将烟塞回了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