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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思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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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战起,楚暄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前线战事,昨夜听闻秦军得胜归来,今日黎明之际入了咸阳,楚暄辗转一夜未眠。

卯时张仪出府随嬴驷出城迎殡,楚暄从床上爬起,一直在屋内坐到辰时,入正厅用完早膳,又去书房内坐了半个多时辰,提着个炭盆怀揣一本羊皮书来到前院廊下,正对着大门盘腿端坐,低头看书。

屋外寒风阵阵袭来,将他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楚暄哆嗦了一阵,拢紧衣衫,将脸埋进裘毛中,眼睛盯着书,一门心思全在大门上,未察觉往来的仆从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暄这一坐便是大半日,尽管炭盆在侧,手脚也被冻得快失去知觉,门外毫无动静,他越发的焦躁,坐立难安,干脆将书放下,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大门。

先时派人打听说嬴疾已在午时过后向大军宣告解散,可此刻日已向西偏移,天色已然开始暗淡,林辙却不见踪影。

楚暄开始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到门后,来回踱步。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从宫中来回走两趟都回府了。

莫非和军中的士卒将领跑去哪儿鬼混了?

楚暄越想越气愤,想着林辙自己乐得尽兴,自己却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在家中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天寒地冻地守在门外等他,心底便腾起熊熊怒火,烧得他耳根子发烫。

正当他气急败坏地准备转身挥舞时,大门突然开了,那“吱呀”的一声如一道电流极速穿透他的神经,激得他背脊发麻,瞬间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一秒,身体难以自控地向大门冲去,一把抱住门外之人——那个令他日思夜想,彻夜难眠的俊朗少年。

林辙推开门的瞬间,只觉一阵风破门而出,还未看清,怀中便撞入一人,紧搂着自己,对方的体温和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烈火撞上干柴,猛地燃烧起来,直烧入他的心房,将他整个人都烧得懵住,胸腔内似有万马奔腾,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他张开双臂紧紧回抱住楚暄,身体因紧张而轻颤,双手因紧张冒出细密的汗。

从小到大,二人牵手、拥抱过无数次,但在知晓一切后这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事都变得非比寻常,似有一层蒙在眼前多年的薄纱被扯了去,令他更加真切地看清怀中之人,也明白了自己的心声。

正如这个拥抱在他心中已然多了许多难言的韵味,掺杂了呼之欲出的欲|望,他真想永远抱着楚暄,死都不松开。

数九天寒的腊月,朔风刺骨,呵气成霜,但二人的温度皆是高得出奇。

楚暄自然不知林辙的千回百转,理智回笼后立刻松手,向后退了半步,又被林辙拉住手,他浑身一颤,抬眼时林辙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你手好凉啊,怎么都被冻红了?”

林辙拽着他的手往自己面上捂着。

“我没、没事,这天气太冷了,出来一下就冻红了。”楚暄心虚地抽出手,还未缩回又被对方牵住。

二人相视须臾,楚暄瞧见林辙双颊红彤彤的,心想定是给这风给冻红了,定了定神,泰然自若地拉着他踏入门中。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我、我随大军运送嬴华将军的棺椁入宫,忙活到现在……”林辙目光游移。

楚暄停住,顿了顿,蹙眉道:“不是未时就散了吗?”

“啊,这……”林辙一怔,刚要解释,下一秒咦了一声,扬起唇角:“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换楚暄怔住了,他移开视线:“我、我猜的,别问了,先回屋吧。”言毕拽起林辙的手,加快了脚步。

林辙乐呵呵地看着他的背影,路过回廊时瞧见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摆着个炭盆,炭盆里的炭已然全部烧完,正冒着烟,旁边还摆着本羊皮书。

林辙心下了然,停下脚步,捏了捏楚暄的手,嬉皮笑脸地对楚暄道:“原来哥哥一直在这儿等我啊。”

楚暄僵住,立刻抽回手,扫了眼林辙,故作淡定地沉声道:“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坐在这儿赏雪罢了。”

林辙将他口是心非的模样收入眼中,扑哧一笑,还想调侃几句,却听到推门之声。

“小辙回来了啊?”张仪一身素衫踏门而入,肩上披了件熊皮大氅,眉梢沾染了晶莹的雪粉,正笑盈盈地看着二人。

二人连忙上前,向张仪行礼。

林辙笑道:“先生,我刚刚回到府上,听闻先生之前坠马,腿受了伤,这种湿寒的天气可有不适?”边说边上前扶他。

张仪笑着摇了摇头:“数月前就痊愈了,现已无大碍,进屋说吧。”他牵起二人的手向正厅走去,又对林辙道:“我听闻你此番与公子恽共守大营,在熊耳山设伏智斗楚军,打下以少胜多的战役,可是立下了大功!我已让家丁烧了一桌子菜肴,为你接风洗尘。”

林辙咧嘴笑:“谢先生!”

张仪笑容亲和,宠溺地摸了摸林辙的头,又瞟了眼楚暄,揶揄道:“你不知道,暄儿可挂念你了,每时每刻打听前线的动向,每日魂不守舍,辗转难眠……”

“先生说笑呢,我不过是忧思国之安危,何来魂不守舍,辗转难眠?”楚暄愠怒,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一直被人调侃,简直颜面扫地,不满地斜了二人一眼。

张仪、林辙极为默契地别过头,继续前行。

林辙微垂下脑袋,露出欣喜的笑容。

正厅内的木案上已摆满了佳肴,三人洗净了手,围案而坐,难得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有说有笑,席间三人谈起了这一年来的种种,都是谈喜避忧。

烈酒入腹,融融暖意勾起了林辙众多回忆,他不禁感慨,自从军以来,时常在外奔波,相府给了他家的温暖,心灵的寄托和依靠,哪怕征程艰苦,天寒地冻,风餐露宿也不足为惧。每每面临敌军的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时,一想到家中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去,便可义无反顾,所向披靡。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六年前楚暄给自己的,若不是遇见他,自己早就冻死在凛冬中,尸埋三尺白雪之下。

不论是因为何种情感,楚暄都是他这辈子最珍爱的人,是他在这世间活下去的信念与希望。

楚暄放下酒杯,陡然瞥见林辙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目光炽烈大胆,摄人心魄,吓得楚暄飞快地移开视线。

酒过三巡,张仪浮现出醉态,看着林辙突然笑道:“小辙,你过完年就十七了,可是还未表字?”

林辙摇头:“还没有。”

“那我今日便赐你一字吧。”张仪抚须道。

楚暄心中咯噔一响,愕然地看着张仪。

“表字”起源于西周的礼制,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时家中的长辈或是德高望重的师长将为子女赐“字”,但也有不少子女未成年被赐字的,往往是取字的长辈预料到自己会提前离世,活不到子女行冠、笄之礼。

就如楚暄六岁那年,父亲临终前为他表字“安羽”,张仪今日之举已是不言而喻。

楚暄心情复杂,垂下眉目,耳边传来张仪低喃声,“取什么呢?让我想想……”

心念电闪间,楚暄抬起头,抢在张仪说话前正色道:“不如就叫‘思雁’吧!”

二人看向他,张仪扬眉:“‘思雁’是何含义?”

楚暄淡笑:“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张仪略一思忖,轻啧两声:“怎么听着有些愁苦?”

“我觉得挺好。”楚暄拉过林辙手,重重一握,盯着他的双眼加重语气,“为兄给你取的字,可还喜欢?”

林辙笑容粲然,回握住他的手:“喜欢,我听哥哥的。”

张仪朗声笑道:“小辙若是喜欢,那便叫‘思雁’吧。哪怕征途万里,终得返乡!”

林辙点头,看着楚暄,眼中溢满灼热的真情。

——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楚暄提着药盒来到林辙房外。

“阿辙,你醒了吗?”

房门迅速被打开,林辙穿着件雪白的里衣,领口微敞,低头看着楚暄,笑道:“我刚吃完早饭。”

“我拿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楚暄推了他一下,绕过他走进屋,将药盒放在矮案上,“此战想必你……伤得不轻吧……”昨日与林辙拥抱时便在他身上闻到一股药味儿,林辙一贯报喜不报忧,若自己不问他也不会说。

“你过来,把衣服脱了。”楚暄瞥向仍站在门处的林辙,有些别扭地说道。

林辙一点儿也不避讳,亟不可待地扒下衣衫,大勒勒地站到楚暄跟前,直盯着他。

白皙矫健的身躯撞入眼中,楚暄顿觉气血上涌,脑中浮现出几年前的夜晚,脸唰地红了,耳根也烧了起来。

眼前之人宽厚结实的臂膀与隆起的胸肌,无不彰显男性的雄浑有力的美感,比之多年前深夜所见,这身姿更加修长挺拔,肌肉更加匀称且充满着力量,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然长大。

他的目光止不住顺着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向下游移,看向被一众绷带包裹着的劲瘦腰身,与那仿佛刀工凿刻而出的八块腹肌,被数条绷带紧紧缠绕着,将这副身躯的线条与轮廓裹得更加惹眼,内敛与张扬共存,显现出些许禁|欲|感。

楚暄眼皮跳得厉害,脑袋懵懵的,直到林辙逼近他,才回过神后退一步,坐到席上,目光仍黏在林辙的身上,眨了眨眼,清醒了些后再看那腰腹上裹着的绷带,只觉得刺眼与心痛。

在楚暄愣神的时间里,林辙已经坐到他身旁,缓缓凑近,直到两人距离不到半尺时楚暄猛然回神,表现出镇定从容,抬头主动迎上对方的目光。

如今已非懵懂的少年,他不想显示出自己的心虚和浮躁,更不能让林辙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楚暄极其自然地向右挪了点儿,低头道:“我先帮你把绷带拆了。”

“好。”

他的指尖触及光滑紧致的肌理,散发出的炽热温度令他有些发抖,但很快平复下来,专注地为林辙解下层层绷带,不敢过快和用力,以免牵扯到伤口。

摸上绷带时,他愣了一下,这绷带材质光滑细腻,一点儿也不像是军队里会用的,楚暄眉头微蹙,但很快回过神,没有深思。

待绷带全部解下,楚暄愣住了,林辙的腰腹上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有的已经结了痂,长出藕荷色的新肉,有的仍旧殷红,光是看着这些伤疤就能感受到战场上的凶险,特别是左侧腰上的一道近两尺长的刀疤,从腰侧一直爬向背脊,颜色暗红,看着触目惊心。

楚暄眼睛酸涩,小心翼翼地抚摸这些杂乱分布的疤痕,心里仿佛吊着把刀子,正一点一点地将林辙身上的刀痕复刻在自己的心脏上。

林辙见他拧眉不语,摸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溢满哀愁,心脏像被针扎了似的。可又见楚暄如此心疼自己,喜悦之情难以自控地在心底翻腾。

他抬起手,轻搭在楚暄的肩上,安抚道:“哥哥,我没事的,这些都是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这会不会留疤啊……”楚暄嘀咕道。

林辙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得意洋洋地笑道:“哥哥,你别难过,每个将士身上都有各式各样的伤疤,这些疤痕象征着功勋与荣誉,很威风的!而且,就算留疤,藏在衣服里面,除了哥哥,没人会看见。”

楚暄抿唇笑了笑:“就你嘴贫。”他轻轻捏了捏林辙的脸颊,心道,最好真是一辈子只有我能看。

楚暄收回手,打开药盒,取出药膏和一卷绷带:“我帮你上药吧。”

林辙自觉地贴着他坐,整个人都快贴到他身上,楚暄没注意,认真将两瓶药膏倒入碗中,用水兑好,搅拌均匀后又从盒中取出一瓶药酒,倒了些在棉布上,对林辙道:“我先帮你清理伤口,可能有点儿疼,你忍一忍。”

他先用棉布擦拭着藕荷色的伤疤,逐渐移至几处殷红色的刀口,刚碰两下,便听林辙“嘶”得倒抽了口气,全身发抖,往后缩了缩。

楚暄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到了,赶紧将棉布移开,关切道:“很、很疼吗?”

换作以前,再剧烈的疼痛林辙都是一声不吭,但今日他一反常态,脸色疼到发白,一脸委屈地轻声道:“疼……”

“那、那怎么办?”楚暄焦急地挨近他,低下头摸了摸他的肚子。

林辙现出憔悴的模样,虚弱却迎难而上:“没事,哥哥,我可以忍。”

楚暄摸了摸他的头:“那你疼的话就抓着我的手。”

“嗯。”林辙乖巧点头,身体向前倾。

楚暄再度拾起棉布,轻轻擦拭。

林辙发着抖,有间断地闷哼着,双手自觉地擒.住楚暄的腰,每逢刺痛,便用力一摁。

楚暄心跳加速,浑身发热,不知道是因二人凑得过近还是腰上那不安分的手时不时收紧,激得他背脊发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

好不容易将腹部的伤口消毒完,上了药,忙完这些楚暄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撞到林辙的额头。

二人皆是一愣,在彼此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林辙双颊即刻泛起了薄红,目光不移地凝视着楚暄的双眼,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急促有力,宛若战鼓齐鸣,震荡四野。

就在理智即将被震得分崩离析之时,终是悬崖勒马,他吞咽了下口水,控制着不情不愿的肢体向后分开了些许距离。

楚暄更是无比慌乱,压根没注意到林辙的一系列变化和反应,见对方拉开了些距离,才逐渐清醒过来,他心中默念五遍“清心寡欲,常无忧惧”,即刻将视线移到林辙的侧腰上,沉声道:“再忍一忍,腰上那道疤处理完就可以包扎了,快好了。”

“好。”林辙巴不得他慢点儿。

楚暄重复方才的动作,可这道疤毕竟最深、最长,刺痛感更是剧烈,林辙闷哼了几声,身子一软,竟直接将头靠在楚暄的肩上,右臂顺势环住他的腰。

楚暄身子一僵,对方发间的皂角清香和皮肤炽热的温度令他头昏脑涨,以至于一不留神,手上的力度增大。

“呃……”林辙疼得叫了一声,脸埋进楚暄的颈窝。

楚暄一惊,抽回思绪,歉疚道:“抱、抱歉,我认真点儿,但你能不能先起来,你这样我都看不清……”

“哥哥,我疼,你让我靠会儿吧。”林辙轻声恳求,满是委屈。

楚暄即刻心软:“好、好吧,我尽量快点。”

楚暄集中注意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尽管林辙时不时用头在他的肩上蹭来蹭去。

楚暄觉得这是他迄今为止做过最困难的事了。

但心底有个声音,坦诚地道出他对这一刻的享受与渴望。

好不容易将所有伤口处理完,上了药,楚暄马不停蹄地取过桌上的纱带,双手绕到林辙背后,一圈一圈地裹上,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了一手心的汗。

林辙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头靠在他肩上,双手紧搂着哥哥的腰。

他悄悄低下头,看着楚暄的动作,仿佛环腰抱着自己,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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