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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何以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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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寂连似乎一直被抛下。

他一直在仰望那个挺拔的白色背影。

尚且年幼的他觉得,只要自己长高点,再长快点,就可以赶上那人的肩头,跟上他的步伐;

跟上师尊脚步的他,又觉得自己要是剑法练得更娴熟,修炼突破的更快些,就有资格站在他身侧。

后来他剑舞翩然,十六岁已结金丹,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然而殷寂连却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顾煋不会在原地等他。

顾煋也从不需要,从不在意是否身侧有人相伴。

顾煋的双眼永远只看向前方。

只看向他的大道。

等他长高一点,走快一些,甚至大步跑起来,直到气喘吁吁,精疲力竭,那个背影也始终和他隔着一段距离。

他永远也追不上。

如同一个诅咒,他和顾煋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

近到顾煋能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在浮妄城喧闹的街道上,残阳西斜;

远到顾煋抛下他一去就是十年,期间生死不明,音讯全无。

他永远也追不上。

十年前顾煋胸口染血坠入寒潭,他疯了般挣脱束缚跑向那个坠落的单薄身影,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可见白骨,可还是连顾煋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十年后他有了实力有了地位,学会按兵不动,更加隐忍不发,心里装着计谋和考量,可就算他与顾煋再次相遇,那一轮明月还是要离他而去。

殷寂连看到天边雷劫之际,只觉得浑身冰凉,胸腔中却有团火在燃烧。

他的脑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事实:

这次,他的师尊真的要彻底抛开他而去。

他连那个背影也看不到了。

几乎下意识地,他就跌跌撞撞迈开僵硬的双腿向前跑去,越跑越快,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回来,他觉得有什么伤口再度崩裂,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肩头、全身,灵力飞速地消耗着,他的心跳震如擂鼓。

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仙人和杂种本就是云泥之别。他时常回想那个被顾煋捡回来的黄昏,不过是一个濒死孩子生前最后一场幻梦。

幻想他可以被从苦痛中拯救出来,妄求可以留在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的身边。

一道响雷重重劈下,就像夺命的巨铡擦过他的耳际,于是耳边再次模糊,他只听见了自己狂跳的心脏。

他向着自己的命运奔去,尽管那轮明月并不垂青于他。

—————————————————

季长风赶到时,九重雷劫已经足足劈下了七道。

方圆百里已成焦土,空中弥漫着暴烈燃烧的味道,她的发丝在空中不受控地飘起。

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季长老皱起了眉头。

于是顾煋一抬头就看到了季长风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顾煋想扯出一个笑,以掩盖他少有的心虚,但血顺着嘴角淌下,把笑容糊得僵硬不清。

第一道雷劫并没有想象中震天撼地,摧毁一切的可怕威力。它只是轻轻滑过顾煋的衣角,恍惚间他觉得这是一个故人的问候。

然而下一道重重劈在他的脊背,如同重锤,尽管有一层又一层的灵力屏障护体,腥甜的热流还是涌入他的喉间。

来得仓促,顾煋没有备任何能帮他抵挡消减雷劫的法器灵宝,他只能用最纯粹最原始的方法,用自己的修为硬抗。

纯白夺目的灵力在他身周汇聚,他被包裹其中。

剑心,剑意,剑道——如果他作为剑修,没有了手中一直跟随的长剑,如何劈开风浪,如何斩裂重云?

如何踏上自己的道?

顾煋记得,从他第一次看到季长风起,那个人手中就没有剑。

能在唯实力论的剑阁,当上受人景仰,无人不服的长老,季长风作为剑修,却没有剑。

顾煋还是弟子时问过她:

师尊,你的剑呢?

我从来没看过你用剑。

季长风难得把手放在他肩上,道:

不是所有的剑都会被人看到。

这世上有有形之剑,亦有无形之剑。

随后不再言语。

顾煋是个悟性绝佳的好弟子,听到这里,也是半知半解。

此后他一直把这两句话放在心上,时不时拉出回味一番。

此刻他无剑在手,下一道雷劫即将劈下,顾煋本该严阵以待,他却闭上了双眼。

白光汇集在他的掌心,锐利,迅疾,无所顾忌,所向睥睨。

剑气涌动。

若没有剑——

他便是自己的剑。

若没有道,他就是自己的道。

多年前季长风手心带起的温度,穿梭过重重岁月,重新栖息在他肩头。

一念生,一念灭。

万籁俱静。

顾煋缓缓抬手,越过胸口,肩头,直到头顶。

随着他的动作,顾煋周身的气势全数收敛,严丝合缝,无一丝外泄。

扭曲错乱的雷电气势汹汹地压来,高悬于他的头顶。

他掌中食指中指并拢直立。

其余紧紧蜷缩。

掐成剑诀。

只一瞬——

一道耀眼夺目的纯白剑光直射而出。

径直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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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本来低头闭目轻嗅草木清芬,感受暖阳和煦的陈玄诧然回头。

只见刚才自己还坐在其中品茗的方形小亭已经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残垣断壁砖倒瓦塌,整个八角亭盖不见踪影,废墟中只剩一根亭柱独自屹立。

陈玄恍惚地眨眨眼。

一阵风刮过,一片残破的青绿琉璃瓦骨碌骨碌翻到了他脚下。

他转动眼珠,看到了扶着朱红柱子,佝偻着腰,头发眉毛胡子被炸成蓬乱一团的道阳老祖。

陈玄干咽口唾沫,刚挪动嘴唇想说什么,只见老祖那张沾着灰迹,斑驳的老脸像被人拧了一般,皱纹扭动,面容一缩,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陈玄的脑子里空得如连下一个月暴雪的空地,白茫茫,空落落。

唯一一个念头滑过他的识海。

那就是,他的茶具,在亭子里。

好像又被毁了一套。

似乎,可能,还是顾煋干的。

—————————————————

雷劫越往后威能越大,每劈一道,下一道的可怕程度就会数十倍、数百倍地疯涨。

渡劫者承受的不只是身体上的苦痛,还有神识上的磋磨。

若要摆脱人间束缚,飞升到九重天上,就要还清此生因果。

做到无愧于心。

修道人所犯下的杀孽,造就的业力,都会反噬于自身。

两人隔着烈火轰雷遥遥对望一眼后,季长风轻叹一口气,竟不忍再看。

还剩两道。

灵力已几近枯竭,全身经脉剧痛残破,没有那一刻的痛苦如现在这般难捱。

但越是狼狈,越是渺小脆弱,顾煋却越想笑。

他仰首望天,声音沙哑道:

“所谓雷劫,所谓天道,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极轻也极微,然而如此轻微的一句话却如被天道听闻般,下一刻,狂风怒号,天地巨变!

沉闷轰鸣,嗡嗡作响的雷声如囚笼笼罩在人的头顶!

晦暗如山的云层中,仿佛一头庞大的巨兽蠢蠢欲动,正用它一双血红的恐怖之眼窥望着世间。

本就如鲜血饱涨的雷劫,终于穿透天穹,以万钧之力骤然劈落!

一道落下,耀光未散,另一道又紧随而下!

竟连劈两道!

—————————————————

“天怒人怨啊......”

应寒望着天边连劈的两道巨雷,胆战心惊,摇头晃脑地感叹。

他扶正带好头上的纶巾,心有余悸地拍拍衣服上的灰,虽然面色苍白,但全身安然无恙。

“天可怜我...竟然真让我逃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殷寂连,那个小魔头,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哈哈!”

应寒一拢衣襟,面上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简直喜上眉梢。

“谁知道那张短距离传送符真的有用!谁知道那小魔尊头也不回直接跑了!!”

“谁知道那黑衣服摆臭脸的不来抓我!!”

他不敢耽误,生怕季长歌突然回心转意追上把他就地正法,逃到不被发现的安全距离后,迅速起诀运起法器。

逃之夭夭前的最后一刻,他不禁回头望向魔渊深处——

奇怪的是,之前电闪雷鸣狂风怒号的天空,竟然一下子温顺了下来。

在魔渊上空徘徊了数百年的云翳渐渐消散,沉疴之下是一抹碧空如洗的天色。

似乎他狂喜过头,眼睛出现了点错觉。

似乎有一线金光,缓缓降落人间。

—————————————————

殷寂连赶到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他拼命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双腿却越加绵软无力,他只能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攥着拳拼命往前拖动着自己的身体。

一路荒芜被摧为焦土的景色在他眼前模糊闪过,他无暇顾及。

风声雷声在他耳边炸成一团,刺痛着他的耳膜。

殷寂连的七窍中缓慢渗出血迹,但他完全不知。

等他终于看到那个白色的背影时,他早已运转到极限的身躯重重跪倒在地。

有什么液体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滴一滴砸在土地上,他以为是汗,但溅在他撑地的手掌上的却是细碎的血点。

他抬起摇摇欲坠的头,然后看到一道宏伟壮阔,云雾雾缭绕,金光闪闪的天梯从天上降下。

他全然绝望地伸出手,企图抓住那个人。

“别走......师尊,我求求你,别走。”

“阿连求你...别再抛下我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我又来更了!最后写的很开心,希望读者也能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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