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空立马出手,手腕一扬,长刀就向脚边扎去!
他这一扎,快、准、稳、狠。
如果顾煋能看到,估计还会夸一下。
比如这种魄力和速度,很适合去做一个剑修之类。
刀□□在了潭地的石头上,响起一片金石之声!
王空虎口发麻,啊了一声。
他来不及惊诧,猛地转身,刀在手中甩了个圆弧,气势凶猛地凌空挥下!
之前顾煋和殷寂连所看到的白影,正出现在他身后。
王空的刀偏了几分,不过还是打到了那白影的肩头。
一声凄厉又愤怒的尖啸从潭中白雾里荡开。
顾煋的腿有些麻,起来的时候晃了晃。
几块细碎的小石子从他脚边掉了下去,消失在白雾里,有几分吓人。
顾煋看到,轻轻哎了一声。
他一直不喜欢御剑,从道阳派去魔渊时,也是一路走走停停,大多搭的马车。
所以他伸出带着铁链的手,挡到殷寂连身前。
“走吧,该下去了。”
殷寂连从善如流,握住了他师尊的手腕,卡在一个不前不后,正正好好的位置。
铁链也被他避开,搭在一边。
“其实自从魔渊见到你后,我就挺烦一件事。”
殷寂连握在顾煋手上的力道紧了紧。
“......算了,先下去。”
“等会儿再教训你。”
殷寂连哦了一声。
他看向顾煋的脸,但那个人的脸已经隐在云雾中,侧着不肯让他看清。
不知何时,潭上的白雾,竟然已经升了这么高。
反常必有妖。
这等高渺的雾气,就算让见多识广的修道者看,也要心生出极大的忌惮。
白雾代表着未知,未知代表着危险。
但殷寂连并不如此看。
因为这毕竟都是他逸散在湖水中的灵力所化,被潭中灵借力使出。
潭灵被逼到这种地步,不惜一切代价消耗灵力,恐怕王空让它吃了个不小的苦头。
“师尊,得罪了。”
殷寂连从后方搭上了顾煋的腰。
凉滑的衣料下是柔韧,略有单薄但充满力量的身躯。
因为离着近,那股幽雪般凛冽的味道也一并扑来。
他以为这种时候自己总归会心猿意马,再不济也要微微慌个神,脸上烧一下。
但他居然没有。
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等会儿再教训你。”
殷寂连谨慎且上道地和顾煋的后背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虽然两人这一言一语间,看似花了不少时间,但其实王空那边潭灵尖啸的尾音还没过。
然后,他拥着顾煋从崖边一步跃下。
风,吹乱了发丝,把烦恼向上卷起。
一道黑色的剑光破云雾而来,就像滚烫的刀没入凝固的脂油。
殷寂连带着顾煋稳稳地踏上被召来的飞剑,剑欢快地鸣啸了一声,然后带着两人从高耸的悬崖边迅速俯冲向云雾深处。
王空眼疾手快,刀势还没止住,就用空着的手,一把抓住潭灵的咽喉。
虽然潭灵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没有五官,只能勉强分清四肢、头颅和躯干的白雾人形。
不过王空觉得,能化形,能有实体,就一定能用拳脚功夫制服。
潭灵在他手下猛烈地扭动挣扎,溅起一片片水花。
混乱中,王空还以为自己手下抓了一条活鱼。
王空把潭灵摁在了水里,一手在胸前要掏出贴身藏着的符咒——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水打湿,朱砂化没化,还能不能用。
战局到现在,王空觉得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了。
他没功夫去想那两个只动嘴皮,不出功夫的修道的。
微笑在他脸上绽开。
谁知他手里一空,身子往下狠狠一栽。
那个实体居然散了。
王空大惊,他还没来得及搜寻那个逸散的白影,就头朝下结结实实地栽进了水中。
顾煋不指望殷寂连能干什么活,除了把自己从上面带下来。
其实他也不怎么怪这个徒弟,因为他知道,殷寂连确实消不掉这个被自己灵力催生出的小灵。
这就和修道破境时的心魔一样,你知道它在那里,但你的攻击,你的愤怒都没有用。
甚至还会自我反噬。
只能随着心境的起落通达,让心魔自己虚弱或彻底消失。
他上一次从那个崖边掉下来的主要原因,也是心魔。
说起来倒有些可笑,季长风那般吝惜于赞美与表扬的人,也会称赞他一句:心性可嘉。
连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经常阴沉瞥他的道阳老祖,在他入内门的心境考验上,也会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
刘惑虽然也会一身血地出现在他梦里,用一双困惑又痛苦的眼睛看自己,但当年在崖上,也不过被他挥手打散。
但枭首城不一样。
敌人用心魔做引,趁他失神那一刻,偷袭了他。
顾煋迎来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惨败。
不是在修界十年一度的金鳞盛会上,也不是在阴风肆虐,稍有失神就魂飞魄散的冥界战场。
甚至不在化为人间炼狱,血腥味三月不散的枭首。
在这个宁静,与世无争的边陲小城。
还是城外靠山的一潭水边。
尽管这水确实深得离谱,但终归也只是一潭普通的水。
顾煋在剑阁西山上闭关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这次狼狈的逃跑,他会安慰自己,那是枭首城啊。
世间哪个人,会在经历满城被屠,自己还是那个屠了满城的人后,心境平稳,不出心魔呢?
虽然顾煋知道那是不得已之举。
他甚至也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毕竟凡人的生命对修道者来说,不过是蜉蝣与柳絮。
死个成千上万太正常不过了。
但浮妄城这七年,他卡在练虚圆满上一动不动。
甚至在枭首他就已经在练虚后境。
七年不过从后境到了圆满。
在别人眼里惊奇绝艳的修炼速度,在他身上已经是极大的落后。
他那时候还觉得是养了殷寂连,修炼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下来。
但那幻境心魔后的当胸一剑,却让他清清楚楚地认知到了事实真相。
他心境有问题。
这一次,从空中御剑冲下的感觉和自己坠落大不相同。
但自己仍被心境所困扰,才飞升失败,困在殷寂连手里。
顾煋想到此,不仅无奈笑笑。
什么物是人非,这么一看,自己只不过又回到了当初的原点。
他心思流转,却快如闪电。
剑影已经冲到了水面。
顾煋注视着微微破开的潭水,手指并拢掐成剑诀。
一道清亮又狭长的剑光破水而入。
在水底穿行,甚至劈开坚硬的石壁。
他先前从潭水中汲取的灵力只够出这一记。
甚至这一记只是剑意,不是真正的剑。
因为顾煋手边并没有剑。
但是他有足够的信心,把那个潭灵撕裂,破开笼罩着整潭水的雾。
潭水灵力孕育出的小灵,被他用一缕潭水的灵力击溃。
因他鲜血而起的机缘,被他亲手抹去。
顾煋想,因果循环,不过如此。
白雾,确实散了。
但被雾遮蔽的天,并没有亮起来。
顾煋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声音很悠远,似是从天外传来。
但又直接响在他脑子里,带起轻微的嗡鸣。
顾煋一愣。
他看向脚下。
脚下不是殷寂连那把宽大,其貌不扬的重剑。
而是粘稠,温热,漫到他脚踝处的血。
身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回到了十七年前,尸骨成堆,血流漂橹的枭首城。
顾煋踢开脚边一个被邪祟撕扯下来的头颅——就算他当年动手动的快,死在邪祟手上的人也挺多的,顾煋粗略算过,可能跟死在他手上的三七开吧。
“又是幻境,上次也是幻境,你们能不能有点新意啊?”
顾煋略为有些无奈。
他在城中走来走去。
施展这个幻境的人能耐似乎比上次强了些,周边的景物很真实。
不管是突出的沾着血肉的檐角,还是破损的倒在一边的招牌,流淌着血与碎肉的水渠。
幻境也足够大,他在里面走了很久。
走到白衣下摆被血浸透,看起来就像染了一层红边。
他想起来被自己诓得在水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的王空。
心里想:这就是报应吗?看来以后不能惹道士。
他走到了那条街上。
大概是,他来枭首城里逛的第一条街道,他先是买了几个羊肉胡萝卜的包子,又蹲在街边看老板的剑谱。
他记得那剑谱确实有点有趣,好像是独在枭首城里流传的一种舞在节日庆典上的花剑。
和他在剑阁里学的,充满凌厉杀意的剑法完全不同,注重美感,而无实用性。
在他看来,剑就是用来杀人用的。
所以他最后怎么来着?
他说了一句“什么破剑法,看不懂”,然后起身就走。
老板在他身后哎了好一会儿,大概气得不轻。
顾煋走在被血铺得看不清本貌的青石板上,被一句横在地上,肠烂肚破的躯体挡了路。
他看过去,是那个功法摊老板。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看起来俩人是一起握着手死的。
从华丽的装束和旁边的店铺来看,好像是个卖布料的。
这场景多少有些滑稽,怎么人死的时候还能握着手在一起呢?
夫妻也就算了。
怎么你们一对摊贩子死在一起了?
顾煋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或者表示点什么。
他最后蹲下来,就像当年蹲在摊边一样,帮这两个人把眼皮合上了。
然后他说:
“抱歉。”
“其实我现在觉得,舞花剑也挺有用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