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姜家,姜昀看到堂前被责罚的桃染哭成了个泪人,桃染的阿爷陶叔、阿娘陶大娘,也都跪着。
姜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在抹泪。
小妹姜萱见姜昀跟阿爷一起回来了,飞奔过来,扑进姜昀怀里。“阿兄,你终于回来了,阿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又哭了好一场。”
姜夫人擦了擦眼泪,从罗汉床上起来。“你们都起来吧,去准备准备朝食,一会儿左嬷嬷就该来了。”说着,姜夫人走上前,将姜昀散落的额发捋到耳后,发现姜昀的小脸冻得冰凉,赶紧将自己的手炉放到了姜昀的手中,勉强笑了笑,默默回自己房里。
谁也没有问姜昀一晚上去了哪里。
就在等着厨娘陶大娘准备朝食的时间,姜昀静静跪坐正堂里,侧过头就能看到院子里,陶叔正在洒扫,桃染抱着他的包袱回他的房间去放好,姜萱缠着姜参军胡闹,吵得姜参军假装要生气了。
姜昀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裹着藏青色麻布的铜手炉。
从今往后这些就是他的家人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左嬷嬷来家里教习礼仪规矩的最后一日。
左嬷嬷临走前,姜夫人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给她,左嬷嬷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礼节性地恭维道:“我家主母最是心善,待小辈向来宽厚,小郎君乖巧得很,主母见了定会喜欢的。”
待左嬷嬷的车驾走远,姜夫人气鼓鼓道:“我呸,鬼才信。”
傍晚,姜夫人又检查了一遍嫁妆,偷偷塞了两副护膝给姜昀。
“那些个高门最爱磋磨新妇,刚嫁进去的少不得要跪这跪那,吃点苦头。你把这个带上,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姜昀接过护膝,鼻头酸酸的。姜夫人同自己的亲老娘一样,对他是真心疼爱,处处为他考虑。
“阿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姜夫人吸了吸鼻子,强忍眼泪,又道:“你出嫁,我让桃染做你陪嫁丫头。桃染是跳脱了些,但好在她是家生子,一定会忠心为你。还有个小子,叫柳绵,你也一并带了去国公府。”
说到柳绵,姜夫人来了兴致。“柳绵的老子娘原是洛阳武康侯府的,后来得了主子恩典赎了贱籍。谁料遇到年景不好,先是病死了老娘,前些天又没了老父,家里田地早卖光了,只好卖身葬父。你阿爷正愁家中没有这样的仆从好让你带去,就买了他。我瞧着人挺老实稳重,也有在侯府伺候的经历,懂得那些宗亲世家的人情世故。”
姜夫人唤了柳绵进来见过主子。
柳绵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向姜昀跪拜行礼。姜昀瞧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子,约莫十四五岁,瘦竹竿一般,形态举止大方得体,确实与桃染那个小丫头大不一样。
姜昀心里有了新的打算,他不想伤害他的新家人,也不想打破自己的底线,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小郡公与自己和离。如今自己已经是有两个助理的人了,去了国公府一定会有办法的。
看着时辰已晚,姜夫人在临走前神神秘秘塞给姜昀一个镶嵌了螺钿的老旧扁木匣子,意味深长地留了个眼神给姜昀便回自己屋。
姜昀打开一看,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瞎。“啪”急急把木匣子合上扔进了某个角落。
大婚当日,姜夫人找了全福老妇人来给姜昀梳头。
发髻梳得没有平日那样紧实,更高耸更蓬松,两边各一支孔雀花枝嵌玉金步摇,发髻前还插了一把彩云嵌玉金篦梳。本就细白的脸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又打了两坨自眼尾至腮帮子占领了整个脸颊的朱粉,再加上用漆黑的青黛画的如同两片树叶一般的三峰眉,以及化成黄灿灿的大脑门。
还未上朱唇贴花钿点面靥,姜昀再也坐不住了。
就像当初他第19位相亲对象的桃花斩男妆,他不理解,他大为震撼。
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直男底线,姜昀表示自己坚决不退让,定要把这浓艳的新妇妆洗了,为此与专门请来为新妇上妆的女娘僵持了好久。
“三弟!三弟!”
姜昀听到屋外有人喊他,找了个借口带着上了一半的妆跑了出去,就见两个五大三粗一脸胡子的男子,这一看就是姜参军的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原来是姜昀那两位在外当武官的兄长。
这俩兄长当年参加科举因为名次靠后,一直没给安排官职,干脆投了军,一个去了西北,一个去了西南,如今已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还各自娶了媳妇生了娃。
这次大兄姜昭和二兄姜曦请了长假,带着老婆孩子回长安参加小弟的婚礼,还各自带了当地的特产给小弟添妆,即有西北的各色皮子,还有西南的山珍野味。两人见了新妇打扮的姜昀,一把把他拥住,吸着鼻子直说舍不得弟弟出嫁。好在两位嫂嫂手快,在姜昀把脸上的粉彩蹭阿兄一身前,及时把阿兄们拉开。
姜家没什么渊源,从姜参军这一代才搬到了长安落足,姜参军的父母葬在了老家,家里设有牌位便于祭奠。
按照风俗,新妇在出嫁前要到祖宗牌位前去祭拜,告诉祖宗们自己要出嫁了,向祖宗们祈愿,祝福自己婚后与夫君恩爱和美,子孙连绵。
姜昀跪拜在姜家的祖宗牌位前,向姜家的祖宗们告罪,这个姜昀已经身故,自己顶了他的身体,他会替姜昀好好活下去,愿各位姜家的祖宗会保佑他。
姜昀叩首,叩首,再叩首。
等到太阳落山之时,便是小郡公来迎娶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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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国公府祠堂,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明明很灿烂却没有温度的阳光撒了进来,睡在地铺上的裴士安用手挡了挡,习惯了这光线,才认出来人是他的贴身侍从月宝,身后还跟着婢女银朱和螺青。
明明是他大婚的日子,心情却平静得犹如深潭。
月宝知道小郡公心情不好,只默默地在一旁伺候裴士安梳洗更衣。
喜服是临时赶制的,大红色双鹿逐日团窠暗纹的博袖宽袍,领口和袖口都有金线绣的的回纹。粗看无比华丽,但针脚粗陋,经不起细看,据说为了赶时间,还多花了百金。就像小郡公,看着身份尊贵无比,活得却无比苦闷。
月宝心里为小郡公委屈。
“今日我结婚,你也高兴点,回去跟葛长史说,凡是我院里的多赏一年份例。”裴士安整了整衣襟,“走吧,拜了父母就该出门迎亲了。”
正堂里,世子和徐氏已经等着。
裴士安穿着华丽庄重的喜服来到父亲面前,先拱手作了一揖,郑重道:“儿子去迎新妇回来。”
世子很是高兴,难得见裴士安如此恭敬。
裴士安顿了顿,轻声道:“不知阿爷当年娶我阿娘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世子面色骤变。
未等世子发怒,裴士安后退一步,双膝跪下,身子下拜,双手至地,行了拜礼。起身,再拜,如此三次。
世子已经不记得裴士安何时给自己行过这样的大礼,看着裴士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怎得升起了一丝落寞的感觉。
冬日里天黑得早,迎亲队伍鼓乐吹打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
不一会儿,像是迎亲队伍停在了姜府门口,静了一阵又起了哄闹声。
桃染快步跑进房,兴奋道:“三郎君!新郎官来啦,唱了催妆诗,就想进门。我还以为没人敢对小郡公下婿呢。你猜怎么招?新郎官正被大郎君、二郎君拿着棍子敲打呢!”
姜昭和姜曦使了五成的力气,姜家的新姑爷,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王侯将相,要让他长记性,姜昀上头可是有两位兄长,都不是好惹的,若是婚后胆敢欺负他们家小弟,等着他的就是一顿棍子。
棍子敲打在背上,正好是裴士安被世子用了家法的旧伤,一旁的月宝急得眼圈的都红了,冲上前想为裴士安挡下,却被裴士安一把推开。
姜昭和姜曦见好就收,收了棍子,拱了拱手,让出姜府大门。
姜昀已经手执团扇遮了面,由桃染扶着在门口站定。
这是裴士安第一次见自己的新妇,只见他穿了一身青绿色对襟宽袖草叶团窠对孔雀纹的织锦袍子,腰间大红色绣祥云镶织锦缘边的宽腰带,腰边一条大红色云纱披帛。绣着大红喜字的团扇遮了脸,鸦羽般的浓密黑发琬起的饱满发髻,简单簪了两只金步摇并一把金篦梳。
姜昀静静跟在裴士安身后上了迎亲的马车,马车后跟着他那家人急急忙忙拼凑出的三十六抬嫁妆。
裴士安冷冷看了眼自己的新妇,起身上马。等新妇上了马车,裴士安一夹马腹,远远地走在了迎亲队伍的最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