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片水潭。

黑色的。幽绿的光。池底的龙纹。

他听到身后的人问：“为什么是你？”

他回答，“哥哥，我们没有选择。你成为家主好不好？我等着你，只要你成为家主，你就可以带我回来了。”

他感到那人的下巴放在他头顶。“好，小墨。”那个人回答，“等我。”

他从那片黑暗中跌出来，全身都是冷汗，屋子里一片沉默的黑色，不属于他的呼吸声让他在一个瞬间变得无比警惕。那人关上了门，站在他床边，他能从脚步声判断出这是帝奇。

帝奇沉默了很久。尤古卡闭着眼睛，几乎是有点恶意地揣测着帝奇的内心活动。不知怎么他居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奇怪喜悦感，就好像帝奇感到愧疚对他而言是什么好事一样——这说穿了也就是某种类似于一直辛勤劳做的农民忽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农”自家一直不待见他的儿子痛哭流涕改过自新时那种暗爽的感受，混杂着一点“让你不待见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吧”的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的小心思。谁都想付出了能收到点回报，尤古卡一边放任自己的思绪一边很清醒地知道这种心情只能停留在思绪。

帝奇拉起他的手，这让他有点不舒服。失血让他全身无力，即使知道帝奇不会突然攻击他，也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手指被一点点抚过的感受更加奇怪，软软暖暖的，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着自己没有动。克制得太专心，以至于帝奇吻上他的指尖时，他还处于一动不动的状态。

再之后，就是根本不敢动了。

帝奇的唇一点点扫过敏/感的手指，在指甲边缘和指缝间最柔软的地方停留，指腹，掌根，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早已开始发抖，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立刻抽回手——他一点都不想面对尴尬的局面。

帝奇在他手上咬了一下。

像是终于结束一场漫长的折磨。

手被帝奇放回被子，但帝奇并没有离开。尤古卡听到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仿如藏在房梁上的未知的阴影。他的脑海乱成一片，纷乱的思绪却汇合成一句话：帝奇在做什么？

他的手还在发抖。那样温暖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上，并不令他排斥，却让他打心里警惕。他讨厌太过不受控制的情况——和所有人一样，一旦超出认知的事情出现，人就会变得不安。

帝奇贴近他，他能感觉到帝奇的目光在自己脸上移动，那样的注视让他全身僵硬，探究的，掠夺的，甚至是愤怒的……

发生了什么，帝奇？

帝奇向后退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尤古卡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发现帝奇靠着墙，脸埋在阴影里，眼睛黑幽幽的，直勾勾盯着他。

“帝奇。”尤古卡小声说。沉默突然被打破，他的声音显得极为突兀。尤古卡觉得嘴里发干，“你在那做什么？”他努力维持自己的声音，沉默让他越发质疑自己是否处于真实之中。也许这只是另一场幻梦，尤古卡第一次像这样想要逃避现实。

尤古卡强迫自己旋开床头的灯。灯不亮，只能帮他看清很小的一片区域，反而显得帝奇处在更深的阴影里。尤古卡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看帝奇的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帝奇终于回答了他。“这不是你的房间，大哥。”他说，“你的房间我们进不去。”

尤古卡觉得自己一定是脑供血不足才会挑起这么个话题。“像个英雄一样擅自决定一切很有意思吗？”帝奇说，“你知道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吗？什么都不做，避开圣杰曼，一直等到幻蜃苏醒，然后赛琳娜来一场治愈之雨——你这个白绕弯子的混蛋。”

尤古卡一点都不想和他解释一年前他决定做这些的时候还没有水之牙出现，就算有也没人敢确定它能抑制幻蜃。他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帝奇的声音中透出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谁一直教育我别拿命开玩笑的？谁说的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那个人自己居然就这么拿着命当砝码玩，是么？！”

人的生命当然是筹码，用好了重于泰山，用坏了轻若蝉翼，尤古卡想。但这句话很明显不适合现在说出来，帝奇向前走了一步，迫近的姿势让尤古卡第一次从帝奇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压迫，“帝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帝奇死死盯着他，“你信不信今天你要是死了我会鞭/尸？”

如果我死了……应该没有尸体……尤古卡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大概是吓到帝奇了，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在自己面前逐渐死去，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帝奇已经站到他的床边，灯光照亮了他腰以下的部分。他的眼睛深得像星空。

“帝奇。”尤古卡只能一次次重复他的名字，“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为你刻块墓碑彰显你的丰功伟绩？用我把幻蜃给你当陪葬吗？”帝奇的声音越来越大，“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恶意地说，“还是你原本是打算和圣杰曼联手的，只是发现我们活着出来了干脆临时叛变将计就计落个好名声？嗯？”

“帝奇！”尤古卡的话被狠狠摔回去，帝奇按着他的肩把他压到床上，眼前一阵模糊的眩晕，冷汗从额顶流下，尤古卡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可能和帝奇角力，在他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帝奇已经把手压在他喉咙上，阴森森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想死不用那么麻烦。”

他只是个害怕失去的小鬼而已，尤古卡从未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像是张牙舞爪的小动物，毫无意义地发泄。他故意咳嗽起来，手无力地作出推拒的动作，帝奇果然立刻松开他，看着他继续假装呛到，“哥？”

“你……咳，你在做什么？”尤古卡这一次不用费力气就能演绎出虚弱，“帝奇？”

帝奇怔怔看着他。下一瞬，他已经连人带被子被帝奇抱住，男孩的力道大得让他胸口发疼。

“哥。”他说。

原来已经不算是个男孩了。十三岁，快要十四了，已经是个小小的少年了。尤古卡模模糊糊地想，就是刚刚的脑部活动都已经让他的身体有些不堪重负。他有点迷迷糊糊地靠着帝奇，“唔。”

帝奇的力道又加紧了些，恍惚的有一种被人珍惜着的错觉，一种早在孩童时代就知道不存在的温度，成为某个人的珍宝——哈，就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尤古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