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溪对上云渐自带寒光的眸子，瞬间有种血液都结了冰碴的错觉，啪地拍一把自己的嘴巴，安静了。

于此同时，打头的囚车遥遥驶来，车中之人正是蒙岳。

两百杖着实不轻，若非他常年习武，只怕身子便废了，饶如此，依旧丢了半条命，胳膊架在逼仄囚笼里，任由兵士驱骡往前走。

从云渐马前经过时，他抬起肿胀的头脸，一双眼像淬了毒，死死盯着他，直到被囚车带远。

云渐神色淡漠，他懒得与败将纠缠，说到底，今日他也并不是为这些罪臣来的。

流徙队伍尽皆出城，路上薄薄一层白雪已被践踏的满是泥泞，云渐招呼逐溪，“走了。”

逐溪驱马跟上，不知哪来的兴致，“少主公，明天就是小岁，您不去许府赴宴吧？”

“不去，”云渐答的干脆利落，“怎么了？”

“我就知道您不会去，”逐溪涎笑，“左右小岁休沐，咱叫上弟兄们一块去靖水楼吃顿酒呗。”

云渐瞥了他一眼。

逐溪本来没报希望，毕竟自家少主公是个全年无休的冷脸修罗，又极少饮酒，不料他一点头，竟应了。

逐溪喜出望外，“属下这就去定雅间！”

他疾驰而去，云渐有些啼笑皆非，信马由缰地入了城。

*

腊月廿四小岁当日，沈鹿衔借过节之名，召母亲邓氏入了宫。

邓云合是清早辰时到的，母女俩许久未见，再会面自然热泪盈眶，邓云合拉着沈鹿衔的手，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满眼心疼，“殿下比在家中时可瘦多了。”

沈鹿衔置之一笑，屏退了左右，搀着她往寝宫去，“我在这一切都好，母亲不用担心。”

邓云合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大内自然万事不缺，为娘只怕你劳心伤神，”她拉住沈鹿衔的手，悄声问，“陛下可还好相处吗？”

沈鹿衔笑笑，“杼儿品性温良，是个好孩子。”

邓云合依旧忧心忡忡，可这事不能深问，又往别处絮絮问了许多，末了，目光被榻上一物吸引，不由得一顿，“原来它是被你拿了来，我还以为丢了呢。”

榻角处整齐叠放着一件外裳，正是沈鹿衔那夜在东鹤山庄露面时披的鹤氅。

它本是邓云合在东鹤观修行时所穿，沈鹿衔为解燃眉之急，下山前去观中用它换下了星隅的女使宫装。

听她这样说，沈鹿衔却神色微变，“母亲又回山上去了吗？”

一瞬的沉默后，邓云合转开脸，“你父亲既已病愈，我自然不必留在府中理事，也是碍眼。”

沈鹿衔心下一沉，“母亲…”

邓云合打断她，“我们母女好容易才见一面，你若还父亲长父亲短，我以后便不来了。”

沈鹿衔微微咬唇。

沈氏夫妻不和，早已是建京中人所共知的事实，不可思议的是，身为沈家女儿的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记忆中，自己七岁前，两人还是琴瑟和谐的，只是九年前的大邺，江山尚未完全安定，彼时父亲携十四岁的兄长外出平叛，归途中父亲遇险，兄长病重，母亲忧心不已，亲自带卫兵去寻，然而就是那次父兄归来后，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落千丈。

大邺问鼎前，沈怀庸常年征战，婚后七年才生下她，即便聚少离多，夫妻间依旧故剑情深，十分恩爱，后来沈怀庸从战场上领回沈顾，邓云合也视如己出，悉心教导，沈鹿衔如何也想不出，他们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以至于母亲对父亲常年冷脸相待，对兄长更是避而不见，甚至半年后，索性搬去了东鹤山修行，任凭自己如何哭求挽留都不管用。

事后每次她问起，母亲都会生气，父兄对此避而不谈，卞妈妈也讳莫如深，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无人敢提的秘辛。

可如今兄长在外任职，自己又入了宫，父母长久分居不合，她又如何能放心呢？

寝宫内变得安静，邓云合只盯着榻角鹤氅，不去看沈鹿衔。

沈鹿衔将那件鹤氅拿过来，温声道，“母亲这件衣裳帮了我的大忙呢。”

邓云合思绪被拉回来，神情惑然，“什么？”

沈鹿衔笑笑，将事情经过说给她听，邓云合吓了一大跳，“我只听说你出宫抓了他们现行，原来竟是这样？你怎可如此冒险？”

“不算冒险，”沈鹿衔弯起眼睛，“我知道那里有亭舍和不少兵卫，亭长还是父亲旧部，所以有底气的。”

邓云合微怔，又听她道，“其实，东鹤山位置偏远，本不该安置那样大的亭舍，只是如今时局不安，父亲担心母亲安危，所以才自掏俸禄…不想那晚还真派上了用场。”

刹那间，邓云合有些恍神。

沈鹿衔问，“阿娘能否告诉我，父亲究竟是哪里惹您生气了？”

邓云合眉心微颦，还未开口，外头却先依稀传来沈顾朗声带笑的声音，“殿下在里面吗？”

她神色迅速变得冷硬，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屈辱，强行按捺了下去，“你不要问了。”

门外女使伏膝道，“在里面，夫人也到了，正陪殿下说话呢。”

平日敢公开和崔党唇枪舌剑的小沈大人此刻竟有一瞬的无所适从，甩了甩袖，放低了声音，“好，我想起外头还有些事，待会再来。”

他转身要走，又回来叮嘱一句，“我来过的事不必和殿下说。”

女使应是，他才放心离开了。

听到外头没了声音，邓云合紧绷的脊背才松弛下去，沈鹿衔不敢再问，挽住她的胳膊，脸颊蹭了蹭她的肩膀，“阿娘，我饿了。”

邓云合缓神，“刚辰时，你便饿了？”

沈鹿衔歪着头，声音里带了点小女儿的娇憨，“好容易休息一天，我便多睡了会儿，没让人传早膳。”

邓云合嗔她一眼，又有些心疼，“那你想吃什么？”

“今日小岁，我想吃馄饨了，”沈鹿衔眼睛亮晶晶的，“要阿娘亲手包的。”

邓云合摸了摸她的脸，“阿娘给你做。”

沈鹿衔将她搂的更紧了些，“我们一起做。”

邓云合神色缓和，露出笑意，“好。”

*

外命妇不能在禁中逗留太久，邓夫人陪沈鹿衔用过膳，便到了回府的时辰，分别前，她拉住沈鹿衔的手，又细细嘱咐了许多，出门时，还是忍不住落了眼泪。

沈鹿衔心中亦是酸楚，拿出帕子为她拭干眼角，“今天是好日子，母亲怎么还哭呢。”

邓云合将手握得更紧，“殿下万事保重。”

沈鹿衔微笑应好，目送邓云合的轿子消失在宫道尽头，不由得有些失神。

星隅问，“见面一次不易，殿下怎么不让夫人多留片刻？”

“正因见面不易才要谨慎，外头多少世家言官的眼睛盯着呢，如今父亲病愈，我也不能多派你们去府上了，总是落人话柄。”

沈鹿衔垂下眼睛，回到宫里，枯坐片刻，看到有宫侍来收走了母女俩的膳具，“现在尚食局还没去各宫送膳吧？”

月轻道，“还没有，殿下刚和夫人用完膳，可要奴婢着人再去吩咐一声，让他们午膳也不必传了？”

沈鹿衔点点头，“对了，把母亲做的馄饨分一盒出来，我想去给公主送去，她从前也爱吃的。”

年底天气冷，食物存得住，邓云合便多包了一些，让沈鹿衔能多吃几顿。

月轻有些犹豫，“殿下要亲自去吗？”

如今两人关系大不如前，萧露对沈鹿衔，总似有些冷漠的敌意，长信宫更是半步也没踏进过，显然是心结还没解开，万一过去吃了闭门羹…

沈鹿衔抿抿唇角，“今天是休沐，宫里外臣不多，我去一趟吧。”

月轻只好应下，不多时，从小厨房提了只漆盒来，陪沈鹿衔去了萧露所住的玉藻宫。

宫门外小黄门看到太后亲临，忙要行礼通报，沈鹿衔摆摆手止住他，只带了月轻进去。

她原是不想弄这样大的阵势，以免把萧露推更远，谁知走到殿门前，却听到了里面女子谈笑的声音。

沈鹿衔问门外宫侍，“里头有旁人么？”

宫侍屈膝道，“许侍读来拜访长公主，正在陪长公主说话呢。

*

萧露和许令仙就在正殿交谈，眼见到了时辰，要传午膳了，抬头却见门扇上投着一个人影，不知在和宫侍说什么。

萧露愣怔了下，倒是许令仙说到兴头上，看见她望着门扇出神，自以为得脸，想也不想便抬声问，“谁在外头？”

沈鹿衔得知是许令仙在里面，本想说下午再来，不料里头就传出这么一句，连宫侍都吓了一跳，忙道，“长公主，太后殿下驾到。”

门内声音倏静，小黄门帮着推开殿门。

除却萧露，里面所有人都起身行礼，馥郁香雾自铜炉中缭绕而出，被门外冷风吹散。

沈鹿衔和她就这样隔着一重丝缕紫烟遥遥对望，萧露坐在雕花小榻上，待诸人行礼毕才缓缓站起，神色有些僵冷，略略一伏膝，“殿下怎么来了。”

她说着，看向月轻手中的髹漆食盒。

沈鹿衔眸底微凝，脸上露出微笑，“今日母亲入宫，做了些馄饨给我，我想着从前你也爱吃，便带了些过来，算是应一应小岁的景。”

萧露神情一恍，目光垂落到地上，“…多谢殿下。”

沈鹿衔笑笑，经过许令仙身边时，视线略略一顿。

她打扮得十分出挑，虽顾忌着先皇殡天未出当年，衣饰多主素色，依旧遮不住的精致贵气，芙蓉归云髻上点缀着玉钗南珠，一席月霞裥色长裙，外罩青烟软绮广袖衫，佩以紫玉禁步，衣带飘飘，风韵出尘。

沈鹿衔认得她身上广袖衫的料子，是近年才出自姑苏的水波绫，因光软如寒兔之毫，行动似水波粼光而得名，价比黄金。

她摆手让许令仙起来，“侍读免礼吧。”

许令仙起身，双目直望着她，浮起一丝深长笑容，“谢太后。”

沈鹿衔道，“侍读这件衣裳不错，料子在京中似也少见。”

许令仙眼底漫出一缕得色，扶了扶耳边的明月珰，“谢殿下夸奖。”

萧露道，“这是云小侯爷来京会亲，特地给许娘子带来的。”

“原来如此，方才在外头听见你们聊得开心，可也是谈及他么？”沈鹿衔和缓微笑，“云小侯爷尚未成亲，便已这样疼你，他又是军马案的功臣，如此年少有为，许娘子是有福气的。”

许令仙拨弄着柔软衣袂，“殿下折煞了，如今他也是上战场走了一遭，能平安归来便是兵将之幸，臣女不比旁人，确实是有福气的，自会好好惜福。”

她有意勾起沈鹿衔的伤心事，话中带刺，好似讥讽。

沈鹿衔知道她脾性狭隘，无意与她争女孩家三言两语的口舌之快，“谷阳一向太平，许娘子不必担忧。”

许令仙却轻轻一笑，“眼下时局，太平与否，谁说得准呢？”

她近来同萧露相处甚密，又知萧露与沈鹿衔不和，方才自己那样说，萧露都不见有所表示，自然要乘胜追击，“可即便哪日他为国舍身又如何，白狐尚有死正丘首之仁，臣女又怎会二三其德，抛下故旧自寻富贵，岂不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呐。”

沈鹿衔神色微顿。

若说她前面不过是意有所指，这段话简直可以称得上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