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经房县地界、即将出相州时，碰上一桩奇事，确切说是一场奇特的葬礼。

房县是张氏乡梓所在，其族人多聚居于此，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

前任张氏族长，也即前中领军张巍，有着拥戴新君的从龙之功。

三年前张巍病逝，膝下仅有替亡兄抚养的一双儿女，一应职务便由其侄张固接任，侄女张娥姿更是入宫做了贵嫔。

张固在当今天子践阼前就侍卫左右，算是潜邸故旧，贵嫔又是他亲妹，其性情贪滑，比之叔父张巍更擅钻营，短短两三年间，张家势力更张，直如烈火烹油。

光是眼下这场葬礼就可窥一斑。

沿途车马络绎，光丧车就近百辆，送葬人群更是挤挤挨挨填塞路途，号哭之声十里外可闻。

负责清场的前探兵发现了这支送葬队伍，命其避让。

张家人还不肯，态度蛮横且强硬，直以为对方是哪个都尉的部下，指着鼻子让他报上名姓：“你们的戍主是谁？有眼无珠的东西，我张家的大日子你们也敢挡道！”

及至得知后方便是天子车驾，始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催促家人收拾：“快快，往回走！都往回走！”

人车太多，棺木又过于沉重，一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等车驾辘辘到了近前，就看到路两旁的旷地里黑压压尽是人，皆俯伏在地、抖若筛糠。

冯度瞧见棺木灵幡，晦气得直皱眉。随即瞥到个“张”字，丢了个眼神给肖全：“去瞧瞧。”

肖全打探才回，冯度就被叫去问话。

“回陛下，逝者是张家的一位耆老。”

张家这场葬礼可谓风光隆重之极。

死去的这位耆老虽是远支，却曾抚育过张固的亡父和亡叔父。张固留守京师不能亲至，特地请当朝太傅邢显撰写铭文，又谴数十家仆将碑驰驿送回。

不仅如此，相州大小官吏都备了酒犊祭奠之具，甚至京中不少官员也派了人路远迢迢地前来吊祭。

冯度回完话，辂车内静默了一瞬。

“谴个人去致奠一番。”

冯度哑然。

虽说死者为大，可这耆老生前既无官也无爵，方才肖全仔细查看过了，那些石兽石柱石碑无一不逾制。

骄狂至此，有司若上疏讽纠其罪，张固也是没嘴辩说的。陛下非但不治罪，竟还让人祭奠，未免也太抬举张家了。

但这话仅在腹中打了个滚，冯度眼珠子转了转，低头应了个是，依言而行。

张家人接了恩旨，一改方才的惶恐情状，扬眉吐气，再三谢恩不提。

辂车内，察觉气氛有变，奚骊珠轻抬眼，对面的人倚着凭几，临窗侧首，看着茫茫旷野与起伏的山峦，面上若古井无波。

她垂下眼帘，静静翻过一页。

-

插曲过后车驾重新启程，行军仍是不急不缓，于四月中才抵达邺都。

初初北上时，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是常景。

满以为北土尽是这般荒凉，孰料不久后就仿佛改换了天地。一路所见，人物殷阜并不亚于南方。

而作为帝王都邑的邺城就更是繁庶了。

雄伟的城墙、稠密的人群，宽阔笔直的街道，以及鳞次栉比的屋舍……

搁往常，街道上定然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人为生计奔波忙碌。然而今天并不是个寻常日子。

天子亲征凯旋，禁约告示早已张贴各处，宫城内的角角落落都鲜花着锦精心布置了一遍，所经道途也都重新修治过了。

出宫城的阊阖门，沿着阊阖大街往南，过内城的宣阳门，再到外城的南郭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警戒，清道止行。

而由侍卫组成的人墙后，尽是手拿香花灯烛、盛装接驾的子民。

共掌留务的毓文王穆昉、尚书令谭咏、御史大夫方肃以及中领军张固，率文武百官远迎于郊。

从清晨一直等到日中，众人脸上仍旧一片恭肃，不敢有丝毫懈怠之色。对于这个神武明叡的君王，他们只有满心的恭谨祗畏。

探骑连报了三回“车驾将临”，视野尽头终于见到旗幡招展、马卷沙尘……

群臣山呼跪拜后，迎天子上銮车，簇拥着銮驾驶入城中。

都城之内，锣鼓喧阗，户户张灯结彩、人人欢呼雀跃，都翘首以盼着凯旋的天子——热闹是可想而知的，奚骊珠她们却无缘得见。

大军本就是分列返程，临近都邑时，征自各州郡的兵士除发往后梁战场的，已遣散多半，余下驻扎城外。奚骊珠她们亦随大部队暂留于此。

告庙仪式庄严且盛大，祭献过后，朝廷命光禄寺烹羊、宰牛、备酒以犒赏三军。

宫城内更是大排筵宴，君臣尽欢，熙熙睦睦，畅饮至三更方散。

这之后还有一系列庆祝活动。尤以赏赐南征功臣为主。

鲁颂、吕非两员大将，加官进爵不提，又分别被赐以黄金、宝器、杂彩，不可胜数。

就连古皋关遇袭当晚把马让给天子的那个小卫士郑启，也被赏赐了府邸、仆从和田庄，还被提拔为右卫将军，一跃成为御前近侍武官。

其余将士班赐各有差，留台百僚和宿卫禁军也皆有份。反倒是同样立有大功甚至是殊功的乐陵王被落下了。

想必也是为此，庆功宴上刚被解了禁足的乐陵王显得没颜落色，很不精神。

奚骊珠她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正是因为掖庭要出宫女五百赐南征将士有功者，而其时她们已是掖庭的一员。

似这种事，在菅城离宫时冯度就已提醒过了，只没想到第一个关口这么快就到来。

好在最终虚惊一场，名单中并没有她们。

因为一路上的交集，肖全与她们六个算是熟识了，这日瞅空溜来掖庭看望她们。

宫城位于邺都中部偏北，被一条长长的永巷拦腰截断。永巷以北是后宫区，而后宫东南则是掖庭官署区，囊括着掖庭局、奚官局和其他一些宫廷机构。

掖庭局掌管后妃薄籍事务，奚官局掌管宫内奚隶、工役、宫官品级及宫人病丧之事。①二者表面上都隶属于内侍省，而内侍省的长官正是冯度。

整个官署区又分为三部分：前部是管理区，中部是无宠嫔妃和宫女居住区，后部主要是负责织造染练的宫女和配没入宫的罪官女眷以及奚官奴们的劳作之所，也兼作患病宫人及获罪妃嫔的幽禁之处。

那些在战争中被掠的俘囚，向来是送入奚官局充当奚隶的，吃住也和普通宫人一样，都在中部的宫人院。

肖全来到宫人院，见她们均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乐道：“瞧把你们吓得！放心好了，有我义父在，还不至于立时就把你们给舍出去。”

跟着又道：“其实被赏给有功将领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以往那些宫人中，做了将军爱妾的有，母凭子贵的有，修成正室的也大有人在。听人说某州刺史的夫人就是先帝时所出的宫人……”

当今陛下不重女色，后宫都少来，依肖全看，留在宫中不知猴年马月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与其熬白了头，倒不如出去博一博。

听他这样一说，几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秋窈明显意动：“当真？”

种月不咸不淡道了句：“登得高的，风光别人自然看在眼里。似那些跌下去的，骨头堆成山也不过给人垫脚罢了，又有谁瞧——”瞥了眼奚骊珠，及时止了话。

肖全讪讪，这话还真没法反驳。

只是留在宫中也未见得就是福气，荣华富贵渺不可期，踏错一步小命先就一命呜呼了，何尝不也是拿命博呢？

葵香的心思已跑去了别处，好奇地问：“外面怎还这样热闹？”

她们是在抵达邺都的第二天傍晚才被送入宫城的，这都第三日了，鼓乐之声依旧不绝，重重宫墙都难以阻隔。

肖全道：“国有喜事，为示欢庆，陛下特许民大酺三日，宫里宫外热闹翻天了。”

君王赐酺，伐鼓撞钟、士庶同欢，整个都邑都沸腾了起来，没日没夜地聚会畅饮。当真是“合宴千官入，分曹百戏呈，喜气连云阁，欢呼动邺城”——场面之宏伟，任谁见了都得叹为观止。②

待要细细描绘一番，见几人神色黯然，赶忙咬住了舌头。

场面再宏大又如何，莫说她们见不着，见着了怕也没法同乐，毕竟她们来自燕国，燕国是打了败仗的一方，不然她们也不会出现在此。

呵呵一笑，道：“虽说赐酺是老例儿，但咱们陛下一贯清俭，以往比这更大的胜仗也不是没打过，鲜少这样……接下来可就没这么开心了，但见随驾去不见随驾回的将士亦不少，陛下降旨厚恤其家，恭惠夫人还提议设坛追荐，拜七日七夜经忏……哎呦！瞧我这记性，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当差呢。这里我也不便常来，奚娘子，你——”又看向种月她们，“你们，唉，好自为之吧。”

陡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没着没落的，就连见了肖全都多了几分亲切。

可肖全临走一句“好自为之”，又让几人的心沉入了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①《新唐书志》

②《东都酺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