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饮罢，春风暖回，新春很快到来。
正月初八朝臣复朝，崇文馆开课。
不知什么时候起汝南王殿下与皇后娘娘亲善起来，时常跑到昭德殿问安。
说是问安，实际是蹭饭蹭地方。
怎么是蹭地方呢？
李玦谨记陆盈霜叮嘱过的“装懒”，那么他在他的含象殿就不能温书，那里到处是眼线，余妈妈至多也是吃食穿戴上照拂他，不可能替他遮掩教他读书，汝南王殿下只好悄摸揣着书跑来昭德殿看。
他在暖阁温书，陆盈霜传来磨喝乐、风筝、抖嗡、牙牌等，对外只说他在玩耍。
没几日，东暖阁书箧底子里积下好几本孩童开蒙的书籍，诸如《千字文》、《开蒙要训》、《兔园册府》、《蒙求》一类。
陆盈霜闲来无事，心说要不我也翻翻。
日常口语还能依葫芦画瓢学别人，实际她的读写知识水平和开蒙的孩子也差不多。
她屏退宫人，只留一个菀露在殿中伺候，点上灯摸出李玦的课本开始看。
《千字文》主要引导介绍汉字，算是个读写入门。
《开蒙要训》则要涵盖广一些，不仅有读写，还有算术、天文地理、人伦礼乐之类的概论。
《蒙求》……
啊！陆盈霜腾地坐直。
“娘娘？”边上菀露唬一跳，“娘娘怎么了？”
“……”陆盈霜一时半刻没说出来话。
她的无语是被自己蠢出来的，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整天操心整天操心，白操心了！
怎么样才能在不被李沣那个老东西发现的前提下让皇上从头学起？
这不是现成的教材嘛！
蠢！蠢材就是你陆盈霜！
菀露就看见自家主子娘娘捶胸顿足一番，双唇颤抖、嗓子更抖：
“去……去玉宸殿问问，看皇上得不得空。”
哎呀原来为着这个！菀露欢欢喜喜应道：“娘娘何必扭捏，奴婢这就亲自去问！”
……小丫头一溜烟出去，陆盈霜张张嘴又闭上。
谁啊，谁扭捏了，我这是被自己蠢到好不好。
不出一刻钟玉宸殿传来旨意，说圣驾即刻就到。
啊，陆盈霜接完旨心说行吧，大冷的天也省得她跑。
不过这道旨意不仅传到昭德殿，也传到内苑各殿。
要说陆盈霜脑子里还是没有把这个时代的一些基础知识压进脑海。
她只惦记着敦促兄弟俩学习，没记住今日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正月望日，每逢十五，按照后宫的规矩只有皇后娘娘有资格侍寝。
宫中各处议论纷纷：
正说呢，皇上有些日子没去瞧皇后娘娘了，原来是守着祖宗规矩。
也是，如此才显得郑重其事嘛。
今晚上皇上到昭德殿那肯定不能只是略坐坐，嘻嘻嘻。
嘻嘻嘻，如果陆盈霜听见这些议论，一定会冷着脸甩一句嘻你个头啦。
不过她有没有顺风耳，哪里能知道。
皇上如约而至，她陪着在昭德殿前的小池塘岸边吹冷风。
不知道这兄弟俩哪来的毛病，一个二个都爱站在水边挨冻。
不同的是，今日逢望，望日有满月。
人间小池映天上冰轮，澄澄的，水与月俱冷。
景色是冷的，人是暖的。
一来裹得厚实，兽耳手炉拢在袖中，整个人身上暖烘烘。
二来良言一句三冬暖，有些话听得人心里慰帖。
李青珩靠近他的皇后，低声道：“年节一应祭礼繁忙，朕未及与皇后道谢。”
月下帝后衣袂相连，絮絮密语如鸳鸯交颈。
假鸳鸯一号，一头雾水，我还没开口呢谢什么？
陆盈霜迷茫：“谢什么？”
假鸳鸯二号，无端心烦，好像鼻尖萦一段无名的冷香，摸不着、抓不住，到底是哪里来的？
李青珩收敛心神，克制地道：
“年前的飞帖，若非皇后遥献妙计，朕实在束手无策。”
哦，抄作业抄个满分才知道来谢啊？
还是空口道谢。
陆盈霜心里呵呵。
表面上皇后娘娘道：“能为陛下解忧是臣妾的福分。”
两人装模作样看一会子月亮，陆盈霜心里惦记正事，说请皇上殿内坐坐。
李青珩面上现出奇异的神色。
她不记得，他记得。
今日是望日。
他若无其事装作随口一问：
“真要进殿？”
她是真的心里无事：
“是啊。”
不对，要说有事也是真的有，陆盈霜拉着一脸古怪的皇帝陛下直奔东暖阁。
踏进暖阁之前，李青珩停下脚步死活不再往里走，口中犹疑：
“……其实在昭德殿内殿便也——”
也就罢了，假侍寝、假圆房，至于做戏还要做到暖阁来？
暖阁可没有床榻，只在床边有一座罗汉床，嗯……
即便是假的李青珩脸上也发烧。
“不成，”陆盈霜一脸严肃，“皇上一定要随臣妾来暖阁。”
呃……
李青珩打商量：“不必了吧？”
传出去他倒没什么，只怕宫中要议论皇后放浪无忌。
陆盈霜坚定无比：“一定要来。”
不来怎么办！
不来哪里看书？
不看书怎么学习？
不学习你怎么进步！
你不进步咱们有什么指望啦。
宫人太监们最后瞧见陛下被皇后娘娘半拖半拽拉进阁中，殿门哐地关上。
先是面面相觑一瞬，苏茂德扬声道：“传湢澡殿电热水！”
菀露指挥昭德殿众丫鬟：“备垂恩香筒、香篆，凤鸾春恩扇！”
大伙想象中春色暖融的暖阁中……
陆盈霜摸出书箧底下蒙藏的书。
李青珩只看见她咬咬下唇，一脸急迫。
皇帝陛下心里嘀咕，天呐，是什么，风月册子？
难道皇后真有心……
只见他的皇后无限诚挚无限肃穆：
“皇上，这是汝南王殿下寄放在臣妾这里的开蒙读物，皇上既然失忆，原先太傅教授的典籍读不通，不如由易到难、从头学起。”
她手中书册怼到他鼻子底下，他看清书名。
《千字文》、《开蒙要训》、《兔园册府》、《蒙求》……
李青珩哑然失笑，重重拍一拍脑袋。
人家姑娘心中都是正事，你瞧瞧你，脑子里净是些废料，实在唐突。
那边陆盈霜紧张兮兮：“皇上头疼又犯了？”
“没有。”李青珩莞尔。
他又问几句汝南王的书为何在此，陆盈霜答了。
于是皇帝陛下又知道，这姑娘不仅心中有正事，而且做事有章法。
他有些恍然：“原来年前温卿的奏表真章在此。”
陆盈霜有些许感动：“正是。”
她内心：啊，他失忆了还能大概读懂奏表诏书，他有前途！
李青珩内心：天呐她如此操心还甘之如饴。
他连忙道：“皇后实在操劳，一个谢字朕说之不尽。”
“不必不必。”陆盈霜不藏着掖着，把德妃出的力说一遍。
说完看看皇上。
一个全新的猜测拂过陆盈霜心头：
或许除却萧才人，德妃也是皇上从前培植的自己人？
李青珩也在看她，心说这个盟友真是意外之喜，原本只是想稳住河阳王，没想还能拉来德妃一大助力。
两个今晚就没有同频过的人不由自主感慨：好队友啊。
事不宜迟，陆盈霜当即掌灯剔蜡，请皇上读书。
中间菀露隔着殿门轻声问有无吩咐，陆盈霜教她不必打扰。
李青珩神色顿一顿。
一个时辰之后。
李青珩合上书，陆盈霜张着眼睛：“不看了？”
李青珩默默道：“时辰差不多了。”
怎么会？夕食过后不久皇上就来了，算不过申牌三刻，而宫中就寝的规矩是夜里子时，这还早着呢。
陆盈霜刚想劝谏，想着实在不行整一篇《劝学》背一背，忽然想到什么，口中道：
“啊……”
李青珩看她恍然大悟的神色，松口气。
姑娘你终于回过神，你知道朕在读书，旁人哪里知道？
旁人以为咱们在行周公之礼。
但是李青珩刚刚松一口气，很快又提起来，他听见他的皇后问：“皇上这回真的头疼了？”
……
“没有。”
李青珩只觉这口气噎到嗓子口。
这姑娘搁现代怎么说，真是个钢铁直女。
陆盈霜还没直完，接着问：“那是蜡烛晃闪眼睛疼？”
“没有。”李青珩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盈霜：“既然如此不如再看看？”
……鸭都不是这么灌的好吧，李青珩问：“皇后以为，方才菀露姑娘问的是什么伺候？”
“什么？”陆盈霜不明所以。
“侍寝之后的伺候。”李青珩眼睛一闭张嘴说出来。
啊？她们竟然以为皇上和自己在暖阁！……顽耍吗？！陆盈霜石化：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皇上一早知道？”
陆盈霜问。
“今日十五。”
李青珩把十五的规矩说一说。
陆盈霜喃喃自语：“所以菀露她们都如此想……”
然后她要暴走了，眼风利刃一般射向皇帝陛下。
那您不吱声？！显得您有本事是吧？？
她的目光使李青珩一窒。
预想中或许会有的羞涩赧然等等全然没有，反而怒气盈盈的一双眼看来。
两厢对视，一直不知情的一个理直气壮，一直知情的一个……
反而闹个大红脸。
李青珩只觉着仿佛膝上摊开的不是正经开蒙读物，而真的是风月册子。
他耳畔一点漒紫很快攀满脸颊，红得不成样子，只顾低头不语。
陆盈霜越看越不对劲，狐疑道：
“皇上？皇上脸上怎么了？怎么这么红？”
李青珩强忍慌乱，随手一指地上卷云炭盆：“想是熏着了。”
“啊，”陆盈霜连忙走去推开窗子，又来看他，“冬日里不透气是要不爽利，皇上要不站起来略走走？”
又问：“头疼？”
这回李青珩没再否认，忙不迭认下，陆盈霜把什么一个时辰的侍寝抛诸脑后，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提议不如安置。
李青珩说好，避开眼睛红着脸、颤着手把她襟子扯一扯，自己佩带解开扔在罗汉床上。
相比之下陆盈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抽出手帕摊在边上，倒一盏茶浇在上头。
旋身对李青珩道：“如此才像回事，皇上，请吧。”
……李青珩的眼睛越发不知道该往哪放。
未防露出破绽，两人各自沐浴更衣一番，这才点茶脱衣上榻安置。
陆盈霜拥着熏烘得热气腾腾的衾被，幸福到起飞，暖气也不过如此！
加上接连了却几桩心事无比松泛，飞速入睡。
寝榻另一边李青珩则睡得晚一些。
若说到底是什么事扰陛下清眠？
涟漪池水，朦胧月色。
天上的月圆，地上的人是否也圆？好像没有，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睡意朦胧间李青珩脑中隐约浮过一床茶水。
以及映着茶色和怒气的一双眼，猎猎又清清。
好像……满溢的暖阁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