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叶采女身上一直不好？”陆盈霜问。

她直直坐在坐辇中，面上忧虑如畴。

她和李青珩得到消息速速往蓬莱殿赶。

去并州前叶采女一直称病，皆因受李沣的惊吓，原本以为好好在宫中养一养、压压惊，怎么也能好起来，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行了？

蓬莱殿的主位是温玉琉，方才就是她急急匆匆过来禀报。

她随侍着陆盈霜的坐辇，口中答道：“叶采女先前只是夜间惊悸多梦，后来不知怎的脾胃上也不大好，吃不进，后来又见呕血之症。”

“昨晚上还好着，与臣妾说尚药局称来的莲子心太苦，央臣妾要些饴糖来……”

说着说着一向冷心冷情的温玉琉言语间带上哽咽：

“臣妾还说良药哪有不苦的。她央得可怜，臣妾说如今还早，尚药局没有好莲子，待夏秋之交整治几口大缸，自培莲子也不是难事，请她再忍忍……谁知方才她殿中侍女来说，就、就……”

李青珩的坐辇在前，听见这话回过头与陆盈霜视线交汇，轻轻摇摇头。

陆盈霜安慰温玉琉：

“你也安安心，如今情形如何？”

哪里安得下心？温玉琉颤着手垂泪：

“太医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凶多吉少了。”

陆盈霜心下一惊。

比及赶到蓬莱殿，宫人内侍皆伏地不语，太医令大人没亲自来，两名侍御医跪在殿外，尚药局的姑姑……

没跪，宫中主子有殇她们却不跪，簇拥在琼蕊身边，昂首挺胸立在殿前。

看见陆盈霜、李青珩一行，她们几个只是膝盖略微屈一屈，口中唤一声万岁。

李青珩顾不得，看陆盈霜担忧焦急，直直领着迳到殿内。

殿中榻上叶采女双目紧闭，年轻姣好的面庞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露在衾被外的一截腕子孤伶伶、细瘦极了。

她的手看得出平日保养细致，即便是病中指甲也修剪得玲珑整齐。

只不过甲面暗紫，犹如覆着一层不祥的死气。

温玉琉自责不已清泪长流：“我只当她养几日总归能好，若是早些禀告皇上和娘娘，或许请太医署的大人们来瞧……”

谁能想到？

好好一个姑娘，花朵一样的年纪，竟然被李沣活生生吓死了。

……不，不只是李沣。

陆盈霜袖中手掌攥住又伸开，没听说么？

尚药局连品相好些的药材都吝啬，嫔妃病得吐血也不往中宫通报，又岂是淑妃一人之责？

她们这一起子人……

琼蕊为首的这一起子人，知道叶采女遭河阳王不喜，就如此敷衍作贱。

殿中素日伺候的宫人内侍都跪伏在地，温玉琉低声啜泣不止，陆盈霜心中一寸怒火如星如焚，烧得眼中煌煌一片几乎目不能视，李青珩……

李青珩攸地抓住陆盈霜的手，望着榻上道：“皇后，你看……？”

看什么？

看好端端的姑娘，进宫才几日，想讨好皇上又有什么错？

好冤。

不过陆盈霜还是依言望去。

第一眼还罢了，这第二眼一看……

榻上躺着的人，竟然幽幽睁开眼！！不仅睁开，还嘤咛一声：“这是……？”

起死回生？回光返照？不管！人还有气呢！陆盈霜霍地奔到殿外冲几名侍御医道：“叶采女转醒，你几个再去瞧瞧。”

侍御医还没答话，边上琼蕊哼一声：“娘娘还是省省罢，叶氏口鼻有进无出，眼中见白无黑，没指望了。”

就连陆盈霜、温玉琉等人都会尊一声叶采女，琼蕊敢只称叶氏，不知道的还以为宫中是她琼蕊当家。

哦，还真的是她当家。

陆盈霜满盛的怒目瞥她一眼：

“你要违逆本宫的旨意吗？”

说罢下令：

“本宫说要看，谁敢不看？待本宫回河阳王千岁，宫中不留无用的侍御医。”

搬出河阳王千岁，是呀，众人一瞧，琼蕊固然是河阳王心腹，可是人家皇后娘娘是实打实河阳王千金，听谁的？

几个于是互看一眼，鱼贯进殿围至榻前给叶采女医看。

这一看不得了，方才还油尽灯枯的人，怎么好像？

脉象蓬勃绵长、强劲有力，哪有人之将死的样子？

几个侍御医面面相觑。

琼蕊跟着进殿，张嘴道：

“人死不能复生，皇上和皇后娘娘节哀罢——”

恰逢此时榻上叶采女哼唧一声：

“头好痛。”

琼蕊张嘴结舌仿佛一枚胡桃卡在嗓子口，方才只差一口气没咽，眼下真好了？

温玉琉两步奔至榻前，一会儿摸摸叶采女的手，一会儿又去摸她的额头，口中慌道：“妹妹、妹妹哪里疼？”

陆盈霜眼睁睁看着，榻上的叶采女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精气神好起来，神思清明说头疼。

陆盈霜与李青珩对视一眼，也觉得很不可置信。

侍御医看完脉，宣布已无大碍，慢慢休养即可。

一个生命从鬼门关拉回来，边上琼蕊没有丝毫的欣喜庆幸，鼓着眼睛、皱着眉，仿佛叶采女就该死。

陆盈霜看在眼中，轻轻扯扯李青珩袖子：

“皇上，叶采女病中神思难安，皇上该想法子安抚安抚才是。”

李青珩眼神一转明白她的意思，配合道：

“复叶氏才人位，宣扬州家人进宫陪伴。”

抬抬位份，不再是最低阶的采女，再把扬州为官的娘家人召进京——扬州自古富庶，天下赋税十之其五出扬州，远在南方时就罢了，真的来到京都，想必李沣也要给几分薄面。

李沣给面子，琼蕊还能不给？琼蕊给面子，宫里叶氏才能好过些。

诸般一切安排妥当，李青珩回玉宸殿，陆盈霜挑一个时机找上温玉琉。

“你实话与我说，”陆盈霜面目严肃，“本宫和皇上不在宫中，六尚是不是对叶才人的病不很上心？”

因此这才耽搁了。

温玉琉原是个有城府的姑娘，搁从前万万不会当着陆盈霜的面说半句河阳王府的人不是，可是刚刚历经一番愧疚、后怕、庆幸……

等等情绪，温玉琉百感交集，一下感性起来，腾地跪下道：

“回娘娘的话，臣妾不敢欺瞒，琼蕊她实在欺人太甚！”

陆盈霜冲她摊开掌心：

“你起来与本宫说。”

温玉琉抬起头瞧瞧，把手递去。

……

过几日，蓬莱殿叶才人病情逐渐稳定，加之萧婕妤搬去，她一张冷面在叶才人榻前站一站，侍御医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不上心的胆子。

他们上心，他们的顶头上司不上心。

死性不改。

叶才人的死而复生相当于扇琼蕊好大一个嘴巴子，这琼蕊，仿佛万万见不得她好转，从前尚药局的药材只是成色不佳，如今干脆开始有一顿没一顿，不给蓬莱殿供应。

好在温玉琉自有妙手，拿积攒的积分狠点药材的技能点，兑换出九节菖蒲、莲子心等好几味急需的药材，这才悄悄补上亏空。

这日，陆盈霜宣琼蕊到昭德殿。

她没先说叶才人和蓬莱殿，先说离宫这么久宫中的宫务。

她道：“荒废两月有余，宫中账务姑姑莫忘记呈来本宫看看。”

琼蕊眯起眼睛，瞧神情像是在说“你看得懂吗”。

只见这个琼蕊稍稍福一福，道：

“娘娘难道信不过老奴吗？”

“信得过与信不过，”陆盈霜不紧不慢，“只看叶才人到鬼门关走一趟便知。”

陆盈霜加重语气：

“本宫不在宫中，诸事交予姑姑做主。如今一位嫔妃险些丧命，无论如何都是尚药局办事不利，姑姑便是如此报答本宫和父亲的信任的？”

按道理她这个皇后话到这地步，琼蕊该跪下请罪，可是人家压根没有跪下的意思，相反腰杆倍儿直：

“若是王爷千岁追究罪责，老奴自有话说，不劳娘娘费心。”

陆盈霜心里大骂你这个老登西！

淑妃一五一十都说了，先前就是琼蕊一直授意尚药局怠慢，这才把叶采女的病情贻误成这样子！险些丧命！就这样她还有理了？

没想到琼蕊还没完，她深深看一眼陆盈霜，口中道：

“娘娘还是将心思放到该放的事儿上去罢。”

？你教本宫做事？

本宫该把心思放哪？

来来来你说说看呢？

琼蕊嘴巴一开一合，当着昭德殿满殿的宫人内侍毫不留情面：“进宫将近一年腹中空空，咳咳。”

殿中极静。

皇后娘娘要账册未果，这也罢了，历来是琼蕊姑姑在管；

皇后娘娘斥责尚药局当差不利被驳，这也罢了，算是琼蕊姑姑为手底下人找补，可是……

把子息的事这般拿到明面上说，这就是明晃晃嘲讽皇后娘娘：

说好听您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实际上您是个什么货色谁不明白？

出栏的母鸡还想打鸣呢？

菀露不在，陆盈霜指去蓬莱殿陪淑妃、叶才人去了，殿中没有人替陆盈霜斥责琼蕊半句。

须臾，陆盈霜徐徐一笑：“姑姑说的是。”

琼蕊当她是低头伏小，不免志得意满，又说皇后娘娘太过仁慈云云，好一番趾高气扬的教训。

陆盈霜未置一词只遣人好生送姑姑出去。

这事后来传到萧疏雨耳朵里，仙尊大人震怒，走来昭德殿对陆盈霜说要不然送这个老虔婆去见蕙风。

陆盈霜看一眼远处侍立的宫女。

殿中宫人都目睹那场争执，神色多少都有些异样。

陆盈霜恍若未觉，答萧疏雨：

“未免便宜，本宫为她另择一死法。”

姑姑为河阳王卖命，话里话外奉千岁为天。

我就要让你尝尝天塌下来一股脑砸在你身上的滋味。

陆盈霜暗暗发誓，宫务一定要收回来，宫里再有人生病一定要有所养、有所医，而琼蕊其人——

一定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说下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关系，尚药局隶属殿中省，主要负责给宫里大小主子看病，本质是个服务机构。而太医署是朝廷官署，主要负责给朝廷各州县培养医学生，是个教育机构。

韩继凝的爹是太医令，太医署的头头，有时皇上有病会请太医令和尚药局的侍御医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