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廷听到神虞的命令，立时拽着赢祁的手臂，将他顺着宫门丢了出去。

眼见没了外人，容廷收回手，贼兮兮地去看红拂绿梧。

两人瞪了他一眼，将脸一扭，不约而同一左一右挡在了大殿门前。

容廷只好站在殿门台阶下向里面喊：“神女，御医们还在等您的命令，好回云榭天做咱云榭天的山民。”

神虞没忘对御医们有过的承诺，淡淡道：“告诉他们，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他们再等等。”

等待是残忍地。

日复一日，不知归期。只能怀揣着一个微乎其微地希望，日日月月年年，让天时耗人寿。

没人知晓神虞口中的不是时候是什么时候，今年、明年、亦或者后年？

那场激起民愤的大婚到底是没办成，人魔来了，要灭世。

先是十五国，又是二十国。

血光从东到北，明晃晃地倒映在天上宣告着罪恶。

百姓再不信百国神女是神，百国大地的神女观，一座接一座地被捣毁。

什么二代神女、什么七代神女，从无真神下凡对抗人魔，没谁真能救苦救难。

赢厌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是一次次机械地抬起掌心，机械地收回掌力。

他手下变多了，从几千人到几万，十万、百万。

从空有一个人魔之名，到被这些人真心奉为魔王。

他有个儿子，偶尔抱着儿子从他们身前走过，他们会喊他魔王，喊他儿太子。

赢厌似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手中端着碗，碗里是白米饭，桌上摆着菜，有荤有素。

从云榭天而来的山民，推着木架车来到了百国乱世，车里堆满了新下的谷米。

麒麟钱庄的人日日来送整猪、整羊，他问过，她们回：“东西可不是给您的，而是送给神女儿子的。”

对外，她们宣称：麒麟钱庄受天之命，要与魔王天下大同。

赢厌看了看怀里还没断奶的苏爱，果断将他放了下来，打这日后，再没抱过他一次。

苏爱还小，连句整话都不会说，却有个好脑子，谁不喜他，谁讨厌他，他心底一清二楚。

夜时，北风呜咽着，他自己从营帐里面爬了出来，抱着营帐一旁的枯树，口齿不清地声声喊：“母亲、娘娘。”

赢厌慢腾腾地从营帐里走了出来，上前一脚将他踢到了地上：“爱赢，你没有母亲，你母亲不要我了，自然也不会再要你。”

苏爱不哭了，碍于不会说话，索性将脸埋进了黄土，开始在泥土里打滚儿，还是高喊着：“母亲、娘娘。”

赢厌从来没有人性，有心宰了他，再生个亲女儿。

鳌厉与萧忌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不等赢厌抬掌，一人抱走了苏爱，一人双膝跪在地上，死死抓住他袖口，撕心裂肺地喊：“皇上您可得考虑清楚啊，这可是神女的儿子。”

赢厌冷笑：“孤王怀胎一年六个月，她的种，却是孤王肚子里取出来的，她不要孤王，孤王也不要他。”

爷俩儿的梁子是从这夜正式结下的。

赢厌的重女轻男从不遮掩，作为属下的鳌厉萧忌，哪怕就是上阵打仗也要把苏爱背在背上。

两人算是看着赢厌长大的，对他的丧心病狂，没人性深有了解，唯恐一时错了眼，苏爱会成一盆肉包子。

虽说是恶人，可恶人也有自己的道义，赢厌这个当爹的不爱自己儿子，他们只能代神虞与赢厌为苏爱补上这份爱。

神虞这年十八岁了。

东边而来的人魔打到东齐国土，东齐派出赢祁挂帅。赢厌亲子上阵，赢祁骑在马上银盔银甲威风凛凛，没等亮出自己的方天画戟就被赢厌一掌从马上扇了下来，灰溜溜地带着大军跑了。

东齐大军节节败退，天雍士气如虹。

天雍之民称帝王为魔王，扬言尊魔王之意，专杀圣母好人。

原是有圣母的，圣母的观捣毁了，圣母自然也就没了。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本就糊里糊涂的百姓，愈发弄不懂了善恶。

这年，东齐占据半个天下，雄踞北方，天雍大军从东打到北，雄踞东方。

人皇代表善，自然是斗不过人魔这种恶人。

东齐仗仗惨败，被迫吞出一城城国土。

打了败仗的东齐大军尚且自身难保，自然也就顾不上百姓了。

被抛弃的百姓，守着空城，只能绝望地等待着魔王的屠戮。

他们自然死了……

赢厌不要俘虏，要杀尽天下人，天雍大军步步走来的大地，片片黄土浇灌着鲜血，红土之上草木不生，一片死寂。

想来，这就是末日了。

东齐自神阙登基后，一味扩张疆土，广纳天下之民，三城小国，何来百国粮草，养万万生民，拔苗助长的恶果也就这样来了。

数年前，百姓弃土迁国，报着投奔人皇安居乐业的愿望而来，没成想东齐甚至不如旧国。

战乱不休，沃土荒废，壮年男子从军拿命去拼前程，未曾想，仗仗败退，朝廷连军饷也要拖欠。

热血男儿，纵有报国志，没有伟大的理想信念，万不能饿着肚子为皇帝卖命。

人若饿急了，手中又有三寸铁，便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先是妇人、后是儿童，接连的人口失踪，衙门索性将两眼一闭，关了衙门，眼不见为净。

这年，黑市贩肉盛行。

妇人一斤肉足秤十六两，只卖三百枚铜钱。

若换儿童，那要贵上一些，一斤肉足秤十六两，要卖五百枚铜钱。

百姓自然买不起，为活命只得挖新坟，去乱葬岗。

末日降临，便是地狱。

红天之下生民人人是红眼。

神阙去了上坤宫。

红门紧闭着，云榭天的人直接将他拦到了外面。

神阙红着眼向里面喊：“皇后你于心何忍！！！”

神虞低垂着眉眼，端坐在太师椅上，像是一尊纯玉玉像，悲悯俯瞰乱世众生，一身疏远冷漠。

她有颗大爱之心，要斗一灵，便要学会像它一样无情。

朱红宫门紧闭一年，任由谁来哀求，神虞始终闭门不出不问世事。

人若吃不饱肚子，仁义道德便是个破坛子，任谁都能站在这破坛子上腆着吃过人头的肚子，骂着灭绝人性的魔，辱着不再尊贵的神。

天下这盆水彻底浑浊了，善与恶，黑与白在里面搅动着，乱了阴阳与乾坤。

正派人皇吃着人肉，扬言要为天下人诛灭人魔，还世道一个朗朗乾坤。

反派人魔，一国国的杀人，嚷着：“孤王为灭世而生，生来性恶，自要杀尽天下人。”

然背地里，人魔也诚恳告知要死的死人：“借你们命五年，五年后一定还。”

又一年，东齐仅剩下二十城，面对天雍的步步紧逼，少了百姓做累赘，倒也缓上了些劲。

赢祁与容廷一起上阵，两人联手在赢厌手下过了三招，总算博了一点胜算。

两人赶在赢厌杀招到来前，狼狈逃走了，又一次捡回了一条小命儿。

换哪朝也是丢脸事，可人魔不是人那是魔，神阙为此特意为两人办了庆功宴，称两人是功臣，天下第一忠臣。

两人可不傻，喝着酒吃着肉，脸上带着骄傲自豪的微笑，频频向羡慕的同僚颔首致意。

心底却骂神阙不是人，自己的人不舍让他们去送死，专拣他们两个不忠的上前给赢厌杀。

今日两人但凡反应慢一丝丝，跑慢一点点，赢厌定能撕碎了他们。

许是见了希望，勉强能裹腹的百姓，开始吹捧起了神阙的功绩，痛骂人魔的丧心病狂。

东齐大军有了久违地士气高涨，文官更是放下豪言：“人魔并不可怕，他就是人多，若他仅是一人，本官不信他能一人杀了一国之人！”

这话也不知怎地传到了赢厌耳里，赢厌只感无趣，并没放在心上。

找死的人多了，文官在他这里着实排不上号。

苏爱也听说了，带着鳌厉萧忌跑到了赢厌龙椅前，道：“赢厌，我昨夜又梦到母亲了，母亲说了，她不要你是对的。”

赢厌微微抬起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爱长大了，穿着粉色宫裙，头上梳着两个粉带发髻，与神虞如出一辙的模样，看他时，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无比。

这样叉腰站着，倒像是活脱个年幼版的神虞。

他日渐瞧他顺眼，问他：“你怎样梦到的你母亲，你若告诉孤王，孤王不让你穿女装，夜里让你睡孤王的床下。”

苏爱不屑道：“你这话哄不了我，你今日纵打死我，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怎样梦到的母亲。”

赢厌没了笑意，瞪着血红的眸，抬起了手。

苏爱直接跑到他身前，将小脑袋递到他掌下，有恃无恐道：“你今日打落我一根头发，明日母亲准保打断你一条腿，你大可动手，母亲若不照做，我便是旁人与母亲生的。”

魔有逆鳞，触之必死。

赢厌坐在龙椅上没动弹，鳌厉与萧忌，还没能反应过来前去护驾，苏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苏爱看着龙椅上的赢厌瘪了瘪嘴，却没哭。

赢厌见他没哭倒也算满意，低低道：“有苏爱赢，你最好保证今夜孤王能梦到你母亲，若梦不到，孤王让你一辈子做女儿装扮。”

苏爱“哇地”一声哭了。

他还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他恨他的亲生父亲，他父亲没人性，他母亲早就告诉过他，他偏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