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厌仰望天穹，忽然便醒悟了。

云榭天从来没变，他只是一脚从现实走到了虚幻。

赢厌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低矮的蓝天：“阿虞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神虞坦诚道：“从神麒麟出现后。”

赢厌放下头，看着她手中的剑，又问：“阿虞这套神女剑，是为杀我而创？”

神虞依旧很坦诚：“也不全是。”

他变数太大，她总要有所防备。

赢厌便去她的眼。

她眸银白，空明的眸子，藏着一步踏出知千里的智慧。

他道：“可是阿虞，我现在不想死了，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神虞回望他眸，眸底只有决绝地无情，道：“不成。”

他必须死，死在她的手下。

赢厌想笑，带着绝望、悲恸，不停畅笑。

他迈前，把她抱在怀里，气力很大，在她耳畔喃喃低语：“阿虞，赢厌无所求，只要一个你，你若不愿，赢厌从地狱而来，也要带你下地狱。”

神虞一把将他推开，仍是绝情的模样：“孽畜大可一试。”

万里晴空盖了红云，大地一片死寂。

赢厌被她推开，一掌直奔她面门，快若奔雷。

神虞不曾后退，手中剑举起，一剑刺入他手掌。

剑锋锐利，从他的掌心穿透，刺入他肩膀。

神虞第一次用神女剑，此前并不会武功，为教神阙，倒也看了几本武学经典。这世上偏有这样一种人，仗着聪明，只要想，后来也可居上。

赢厌不顾伤势，双手运全身真气在掌，招招向她面门拍去，定要取她性命。

神虞理论很是充分，却未经过实战。手中剑挥得很慢，却每次都可在他即将杀了她的瞬间，一剑刺入他身体，化去他凶戾攻势。

赢厌的阎魔功，有无敌之势，纵有满身伤，一身真气在丹田，愈战愈勇。

低矮红空下，一白一红，不过百招，赢厌得了一身血窟窿。

神虞脸色很白，手下剑有了经验，开始转守为攻，招招刺向他眉心。

赢厌一掌挥去，神虞侧转腾跃，神女峰峰顶的巨石轰然粉碎成齑粉。

神虞起了杀心，冷声骂：“孽畜，你又毁本尊的东西！”

赢厌唇畔溢了血，见她这时还在乎这些，接连几掌轰在脚下黄土，硬生生将神女峰轰矮了半截。

神虞没有一身好轻功，一脚踹在他脸上，直接将踹倒在地，手中剑紧跟着便要刺穿他咽喉。

赢厌双掌一拍地面，一脚踹开她手中剑，打矮了山，转头就往山下跑。

神虞有些累了，提着带血的剑，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

山下只是一片血海，赢厌脚踩血海，寻到苏爱尸身，双手抱在胸前，转头看去。

神虞一身白鹤氅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来到了他身后。

赢厌将胸前苏爱一推，冷声道：“阿虞，他是你儿子，你要杀我，必要拿剑再杀他一次。”

赢厌以为，自己怀胎一年六个月生下的孩子，好歹能拦她一时。

显然，他错了。

神虞不等他话音落地，手中剑一把刺穿苏爱尸体扎入他心口，道：“本尊要斩妖除魔，若不比你更无情、更凶恶，怎杀你。”

她道无情，先杀亲子，后杀孽夫。

赢厌低眸看着心口的剑，由衷感到一种绝望。

他的阿虞有颗石头心，她要杀他，任是什么情挡在她面前不可拦她意志。

赢厌绝望看着她：“阿虞，为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要与她在一起，她为什么要杀他？

神虞没回答，手中剑猛一用力，剑锋从他心口穿过。

剑乃神女造，可斩恶魔。

赢厌疼得步步后退，忽又癫狂大笑起来。

他站在红色的天地间，慢慢直起身，血红的眸，冰冷看着她。

“阿虞，只是这样不够。”

他只杀这些人还不够，她不爱他，他要带她这人间神下地狱！

什么虚幻与现实，她不要他，他便要再无人间。

神虞瞳孔骤缩。

赢厌直奔血空而去。

这是个最好的时代，强者为尊，有能力者，布衣三尺剑也可称皇；这是个最坏的时代，弱者为蝼蚁，弱便是罪，任强者屠戮；

每逢这时，百姓只称，这是恶魔与神明共存的末日。

东齐皇帝钟离阙，屠戮了半个北沥，仍未寻到那尊白玉像。

南地的义军消失了，带着两百万大军，如未曾出现过，曾喊过的替天行道，俨然成了一句笑话。

北沥百姓躲在京城，跪地祈愿，希望他们离去的皇帝，能够回心转意，带领他们杀了钟离阙这疯帝。

北沥荒山。

破旧的道观，藏于人世不知多少载。

大殿三清雕像轰然炸裂，一身煞气的魔从地狱钻出，带着一身罪孽，入了人间。

神虞站在虚幻世界的血海上，思忖良久，还是一步踏入了人间。

长生池冰雾不散，一尊白玉雕像浮出水面。

荒旱大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如注雨水，悉数砸在玉像身上。玉石龟裂，露出一个冰雕少女。少女不着寸缕，银发披散，双眼轻闭。

三百年不知多少个轮回，一族之人的信仰，供奉着救世神明，两帝之血，给了她一个契机。

她漂浮在泛着雾泽的水面，眉目安详，唇畔噙笑。

世人只说，东齐皇帝疯了，他是魔，屠灭半个天下的人，要寻一尊白玉像。

世人又说，疯瞎的北沥皇帝不疯了，一人一身，屠灭百万东齐大军，救下万万百姓。

那场大雨没停，却成了血雨，浇灌在人间，处处是罪孽。

白骨被血雨埋入黄土，谁也不知，到底死了多少人。

大地几乎空了。

现实哪有真善恶，黑与白是混淆的，天也是灰色的。

白鹤氅挂在见生观大门上，血雨不浸，岁风不动。根根鹤羽分明，带着圣洁与救赎。

神虞穿上鹤氅，去了沥国。

听闻，东齐亡了。

钟离阙死了。

北地有魔，又称人皇，一步杀一人，靠杀戮，成了人间至尊。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死不瞑目悬在京城城门上。

神虞只看了一眼，便入了城。

京城空地搭高台，帝王龙袍在身，端坐龙椅，受着众生朝拜。

山呼海啸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神虞离近了，看清了。

他不像是魔了，身后有金光，眉心凝聚着龙气。

百姓见她一身神圣，将她拦了下来，问她：“你是何人，见人皇为何不拜？”

赢厌从龙椅走下，高声喊：“阿虞，现在你不可杀我了。”

他是人皇，得民心所向，杀他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有苏红拂从地面钻出，二百万义军，几乎掏空了京城大地，陆续从地下走了出来。

她们虔诚跪在地上，高呼：“恭迎神女回归，神尊与天同寿。”

神虞抬起一双黑眸，那眸清亮，无情而悲悯，疏离而慈悲，道：“那又如何？”

她提剑向他步步而去，来到他身前，突又转换右手，从袖中逃出一把匕首，用力刺入他眉心。

没有血流成河的再次厮杀，

赢厌只是踉跄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却死死抱住她。不过一瞬，气力从他身体抽空，他渐软了腿，却不肯放开她。

过去如梦幻泡影，他耳畔没了声音，那声音似从尘封的记忆传来的，带着童真无邪，问：“娘娘，我喜欢你，你喜欢麒麟吗？”

少女含笑的声线，温柔道：“喜欢。”

他又问：“有多喜欢？”

少女总有很好的耐心，抱着他道：“娘娘喜欢麒麟啊，喜欢的要长长久久陪在麒麟身边，带麒麟去看山川湖泊，看日月星辰，众生疾苦。”

他渐咳出了许多血，用力抓住她手，眼底带着泪，痴痴看着她。

那声音变了。

“麒麟为瑞兽，万种罪孽深重，见瑞兽逢凶化吉。世有绝路千万种，麒麟若行，我为神，庇护你，岁岁有救赎。”

赢厌看着她，嘶哑道：“阿虞，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岁岁有救赎。”

神虞抱住他下滑的身体，想对他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骗了他，骗了很多人。

她许他岁岁有救赎，却又亲手杀了他。

神虞抱着他，捧着他脸，看着他涣散的眸子，哑声道：“这就是我给你救赎。赢厌，别怕，我一直都在，自从后，我们再不分开了。”

赢厌没了气力，用力咬上她唇：“有苏虞，我恨你……”

恨她再次杀了他，恨她从不肯兑现承诺，从不肯爱他。

神虞抱着死去的赢厌，想了很久、很久。

恨并没什么不好的，那比爱更长久，她杀了他两次，被他恨是应当的。

血雨很大，渐渐淹没了所有。

神虞抱着他，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用他眉心的匕首，一片片割下了他肉。

赢厌是恶魔，一身罪孽，杀了不知多少人，造了不知多少孽。这些恶、这些孽，他不还，神虞只得杀了他，逼他偿还。

薄薄的肉沾染着魔血，片片如蝉翼，落在血海大地，雨停了，红云退了，晴空万里，悬挂着圆圆的明日。

赢厌没说谎，果真就是五年。

神虞也没说谎，果真就是八年。

那年，日月所照尽归雍土，天下一统了，人魔死了，人间有了神。

此神沉睡三百年，从地狱来到人间，入了万丈红尘。